墨青音做了五年有名无实的皇后,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麻木了,可这一刻,竟还能这般揪着疼。
她努力眨眨眼,将眼中那一点酸涩逼回去,重重的冲君遇泽磕下一个头:“君陛下隆恩!”
年少时攒下的所有情谊,如今只换来一个下跪救命的恩典。
墨青音踏出殿门那一刻,忽然笑了。
十五十八年少时,青梅竹马两无猜,二十正是青春在,回首故人昨非今。
看墨青音走得决然,君遇泽心口忽然冒起一股无名之火,将桌案上的东西通通砸了个干净!
“她墨青音到底是朕的皇后,还是她墨家的皇后!”
常磊战战兢兢跪着,听君遇泽怒声道:“朕倒要看看,她会不会向朕低一次头!朕倒要看看,她有没有一次,是站在朕这一边!”
无人撑伞,大雨淋透到了墨青音一身。
冰冷透骨,冷到清醒。
前方便是永乐宫的匾额,她站住了脚,久久看着。
她是皇后,坤宁二字,是告诫皇后宁静致远。
而这皇贵妃的永乐宫是君遇泽亲自赐的名,他望他的贵妃,一生长乐,欢喜无忧。
永乐宫的宫门缓缓打开。
赵绣儿一身绣凤宫装,雍容华贵,不知等候她多久。
看见墨青音,她笑容格外灿烂。
满院的宫人都站着,看着永乐宫外的皇后。
等着这曾经高贵骄傲的墨家嫡女,亲手折断一身傲骨,向曾经卑微的农女下跪。
墨青音立在原地,咽下无数的哀戚与委屈,直直跪了下去:“我墨青音有错,望陛下垂怜,救我母亲性命!”
她跪,却也绝不跪给这个女人!
若说有错,她只错在成为了他君遇泽的皇后!
雨越发大,赵绣儿背脊挺直,眼神得意的看着下跪的墨青音。
她不会说话,比了个简单的手势:你输了!
墨青音看懂了她的意思,满心不甘上涌。
她不甘,明明被多年算计的人是自己,今日却要这般来认错。
她不甘,为何曾经那般相爱的人,可以因为一次救命之恩就不爱了?
一股腥甜梗在喉间,墨青音强压着起身要走。
一转身,君遇泽就立在身后。
墨青音见着他朝自己走近,龙袍却擦过她,揽过了忽然咳嗽的赵绣儿。
墨青音心口忽然像刀绞过一般,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
再醒过来,已经不知过了几日。
墨青音只感觉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嘴里也是苦的。
“张太医,皇后身体到底如何?”君遇泽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
墨青音吃力的睁开双眼,听见一个老太医支支吾吾开口:“娘娘……病症复杂,许是身子太弱了,又受了寒,卧床静养一段时日就可以了。”
她忽然放下心,来看诊的不是陆太医,旁人不了解她的身体,瞧不出什么毛病。
五年前她重伤之后,大病一场,忘却了自己受伤的理由。
连脉象都变得紊乱离奇,本就没几年好活了,这次吐血,她有预感,只怕油尽灯枯也就这两年的事了。
君遇泽见她醒了,刚要说出口的话又生生止住了。
明明她睡着的时候模样如此乖巧,可只要见着他,却总是像有一身的傲骨,怎么磨都磨不碎,跟她父亲墨徵一样,未曾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他冷下脸来,无情道:“祸害遗千年,她墨家人上再凶险的战场都死不了,何况就淋一场雨,装模作样!”
第五章
墨青音看着眼前之人,忽然想起来,她十六岁那年入主中宫,成为他的皇后,现今八年。
最好的年华,全数都留在了这一片片青砖黛瓦垒起来的高墙里了。
而那个让她心甘情愿把自己围在这里的人,却突然撒手不管了。
“是,臣妾不过淋了一场雨,并无大碍。”
墨青音抬眼透过窗,越过那被暴雨打落的满院桃花。
越过那看见桃枝曼不过的高墙,越过一座座的黑压压的宫殿,到了更远更远的地方。
那里有从前的君遇泽。
少年时候的君遇泽,一袭白袍,烈烈红马,是众多皇子中最出色的。
可他却依旧会在下课后偷溜出宫为她掏鸟窝,为她摘桃花,为她铸剑。
他是墨青音的如意郎君,心上唯一的良人。
墨青音嫁给淮郎的第三年,君遇泽出征,长岭一战成名,却也身受重伤,被赵绣儿救起。
从此,君遇泽眼中再也没有旁人。
墨青音回过神,强撑起身跪倒在地:“臣妾已赴约,望陛下金口玉言。”
君遇泽被在身后的手狠狠攥起,从齿缝溢出一句话:“皇后,记性倒好。”
他一挥袖,转身便走。
看着那绝情的背影,墨青音霎时气力全失,软软倒在了地上。
良久,她费力拖着身体,想起身倒杯水,却怎么也起不来。
墨青音下意识唤了一声:“瑾儿。”
空荡荡的宫殿,仿佛没人一样,没有丝毫回应。
是了,瑾儿死了,偌大深宫,再也无人会心疼她一二了。
这宫里的日子再难,她未曾哭过一回,只此刻,一滴眼泪悄然而下,落地无息。
君遇泽,你是真的够狠。
三月十九,桃花开到了最灿烂的时候。
可今年的雨却一场又一场,春色都染上了锈色。
坤宁宫来了新婢女小如,是君遇泽让人送过来服侍她的。
他本人,墨青音却是许久未见了。
只听人说,赵绣儿怀孕后,君遇泽日日都待在了那儿。
墨青音的身子一直不见好,小如担忧得自作主张叫了陆太医来瞧。
陆太医搭了脉,墨青音忽的想起才问:“陆太医,前段时间我母亲重病,是叫您去瞧的,如今我母亲身体可好了?”
陆太医顿了顿,脸上的神色怪异:“娘娘,您不知道吗?墨夫人七日前亡故,如今……已然落葬了。”
墨青音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摇头:“不可能,陛下已经赐下不生丹,母亲怎么会……”
陆太医不忍地摇头,压低了声音才道:“微臣仔细查过了,陛下赐的不生丹……是假的,承蒙墨家大恩,臣这才冒死告诉娘娘!”
“娘娘,您在这深宫之中,入口的东西一定要慎之又慎!”
一瞬间,墨青音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结成了冰渣!
君遇泽给的不生丹是假的!
她忽然想起来,瑾儿死的时候,他就说过,这还只是开始。
他还说,他恨不得将墨家人千刀万剐。
所以,他口口声声说只要她给赵绣儿磕头认错,实际上不过是个幌子!
墨青音心头似有无数鼠蚁啃食,钻心般的剧痛。
他骗她,以母亲的性命去骗她给赵绣儿下跪!
她望着空荡荡的宫殿,挣扎着起身,想去找君遇泽问个清楚。
可到了门前,忽然瞥见宫中的桃花树不知什么时候都不见了。
她陡然明白,经年痴缠爱恨,都是她一厢情愿,君遇泽半点未曾念及他们的旧情。
她笑着,忽然没有了一点力气,狼狈地倒在地上。
墨青音指甲死死抠住地面,压抑得声线只剩痛楚:“淮郎啊淮郎,你骗得我好苦!”
第六章
四月二十,谷雨,天晴了。
墨青音却依旧穿着冬装,看着高高的宫檐,和偶尔落在上面的飞鸟。
“陛下驾到——”
门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
墨青音没有转头,好似没听见一般,也不见起身。
一旁的小如有些着急,她却没有任何反应。
君遇泽进来,瞧见这情景,不悦的皱了皱眉。
“皇后倒是越发懂规矩了,知道朕来,连迎都不迎了!”
墨青音这才回头,声音没有一丝起伏:“陛下今日竟也有空来坤宁宫,可惜,臣妾宫里连种像样的茶也没有,怕是招待不好陛下了。”
君遇泽看着靠在窗前的墨青音,只见她面色苍白,单薄消瘦得好似一阵风便能吹走一般。
他心里竟有些闷闷的,语气烦躁:“太医院里的人是做什么的,皇后怎么病了这么多日子也不见好!”
小如只好跪下请罪:“是奴婢不好,没有伺候好娘娘!请陛下恕罪。”
墨青音皱了皱眉,冷冷道:“药太苦了,我不想喝。”
君遇泽脸色一沉:“去把药煎来,朕看着她喝!”
不一会儿,常磊端了一碗苦黑的药来,放下就很识相的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两人,君遇泽端起药,冷冷道:“自己喝还是朕来。”
墨青音别过脸,不去看他。
杀母之仇,欺身之恨,已经让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她爱了半生的男人了。
这一动作,一瞬激怒了君遇泽!
明明她从前听话乖巧得很,可做了皇后以后,她就总是这般清高自持,一句软话也不肯说!
“墨青音,少在朕面前拿乔!”
他一把钳住墨青音的下巴,捏开她的嘴,也不管药是不是烫就往下灌。
滚烫的汤药下喉,墨青音下意识挣脱,汤药洒在了君遇泽身上,而后剧烈咳嗽起来。
君遇泽被烫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明白不妥。
见她痛苦的模样,心像是被什么刺过一下,他下意识道:“对不起,朕不是故意的。”
墨青音不知是不是被呛红了眼,泪花挂在眼角,字字撕心道:“陛下也知道,对不起我?”
君遇泽极是讨厌她这般倔强的模样,又冷下脸:“墨青音,你别不知好歹,朕待你,已经足够宽容!”
宽容?
墨青音忽然想笑,他的宽容就是杀了瑾儿,害她母亲?
她自嘲一笑:“是啊,多君陛下宽容,还肯让我做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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