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李人

实习第 4 个月，我被分到消化内科。

林老师是我的带教老师，一个头发干枯、戴金属框架眼镜、听诊器搭在肩膀、身材矮小、走路有些跛的中年女人。我叫她老林。

但愿她看到这篇的时候不要捏紧拳头想要揍我，不过这确实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因为其他的老师好像更喜欢把听诊器挂在脖子上——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后来我才得知，这个我第一眼以为的疲倦中年女人，其实才三十出头。

1

这天早上，老林当班，科室里来了一个腹痛的病人。

患者中年男性，身型高大，剧烈的疼痛迫使他不得不半蜷曲着身子，脸颊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胡茬子不停地往下淌。带来的超声报告提示胰腺弥漫性肿大，入院证上写着「腹痛待诊，急性胰腺炎？」。

他的精神不太好，整个询问病史的过程基本都由他的妻子——一个看起来比老林还朴实的女人代为口述。我在老林身后用小本儿记下：突发上腹疼痛伴呕吐 5+ 小时，昨晚有大量饮酒史，非本地人、劳力工作者、生活习惯不规律且平素有烟酒嗜好等。

回到办公室，医嘱系统提示患者入院预交费用仅 100 元，显然没有达到医院的「入院门槛」，也就是医保政策中住院医疗费用的起付标准。再一看，患者信息显示为非本地、未参保人员，这意味着，他需要自己全额承担医疗费用。

这个自费信息让老林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给这名患者先行治疗。和患者及家属沟通后，对方也表示随后会补上住院费用。

他们住进了 13 床。

中午，13 床的急查辅助检查结果发了回科室，血常规、血尿淀粉酶以及影像报告中的各项标志性指标都向「急性胰腺炎」这一入院诊断靠齐。

「患者才是我们真正的老师」，在校时我的导师时常常这么对我说。13 床便是我接触内科的第一个老师。对于刚开始实习的我来说，这次的诊断过程就像教科书一样标准。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在我实习的课堂中，这位老师还给我赠送了一堂附加课：医学的对象不仅仅是疾病，医学的对象，是人。

医学生的众多老师之一：解剖模型

（图虫创意）

2

值班当晚难得比较平静。老林告诉我，现在是夏秋交季，正是消化道疾病的高发时间，平时的夜班起来五六次都算家常便饭，今晚的清闲实属不易。

在和老林的夜谈中，我得知她和先生分别来自不同的乡村。先生是县城高中的语文老师，两个人一步一步脚踏实地走到今天，来到这座城市定居。房子是借钱买的，有一个在上幼儿园的小女儿。夫妻俩平时生活都很拮据，几乎从来不在外面吃饭，只求在物质和教育上能尽力满足孩子。

「你平时陪孩子的时间多吗？」

「他有寒暑假，他的时间多一些。」

「那他理解你的工作吗？」

「也有不理解的时候，哈哈……」

在我看来，老林的身上是绝大部分临床工作者的缩影。

毕业后参加临床工作，一边工作一边考证，接着就是结婚生子，还房贷车贷。长年累月日夜颠倒，虽然职称还没考到主任的级别，但是模样和发际线已经熬成了主任的容貌……每每想到这里，还在实习的我便两眼一抹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下一个十年。

第二天早上例行查房，13 床的疼痛又加重了。遵循阶梯用药的原则，老林先上了中枢性止痛药，但止痛效果并不理想。

临近傍晚，在得到大内科主任批准的情况下，13 床用上了哌替啶，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杜冷丁。如果使用得当，它是挽救患者于绝望痛苦中的天使，一旦使用不当，它便可能成为让人成瘾、危害人体生命健康的恶魔。

在老林调医嘱的时候，我注意到患者还没有补交费用。尽管我们已经提醒过好几次，但系统上依然显示欠费。

我打算再去催催，但老林拦住了我。她说昨晚巡视病房的时候，看到 13 床的家属在病房吃泡面，或许他们是真的有什么难处。我便也没再多问。

3

第三天的凌晨 2 点，13 床「跑路」了。

当天早上，我一进科室门就看到老林瘫在办公桌上，形容枯槁。「13 床跑了，昨晚还微信找我借了 100 块钱。」见我进来，老林头也不抬地说。

？？？？我顿时一脸懵 X。

医院监控显示，趁着护士更换补液的空档，13 床夫妻二人偷偷溜出病房，从医院后门离开，最终消失在 10 月下旬的寒夜中。

13 床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医院大大小小的科室，老林每天除了顶着巨大的压力完成临床工作，就是往返于院长办公室和派出所之间。但不管我们怎么找，得到的回复都只有一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又过了一个夜班，派出所终于传来消息。

原来，我们的 13 床之前就在多地有过类似的「医疗逃票」行为。另外，经过连续几天的电话轰炸，他的电话终于拨通了。受到派出所施压，他承诺回来结清住院费用。

可事情并没有随着 13 床的出现而结束。

医院对老林给出了书面检讨以及扣除奖金的处罚，理由大致是：使用严格管控药品未进行病例讨论、患者拖欠治疗费用等问题。

那段时间，我的心里总是愤愤不平，为老林，也为其它可能有相同遭遇的临床工作者们。联想到自己的下一个十年，我数次思考做医生的意义。反倒是老林经常转头来安慰我，「医者仁心，凡事问心无愧就好」。

凌晨一点的医院走廊（图虫创意）

4

后来，我在消化内科的实习时间结束，转到了其他科室实习。

某一天刷朋友圈的时候，我发现老林在工作之余做起了微商。

写到这里，我想起前些日子看到丁香园的一篇文章。文章指出，根据《2018 医疗人才副业参与情况分析》，最受医生欢迎的副业是网络问诊，其次是多点执业和写作投稿，微商、代购、自媒体等五花八门的副业也终于有了姓名，其中微商占比 14%。

我默默地给老林发在朋友圈的广告点了一个赞，然后就顺手屏蔽了她。没有特殊原因。

实习结束后，如父母所期望的那样，我选择了留在临床「挣扎」。

在这短暂的从业生涯中，我偶尔会想起实习那年，老林站在大内科全体医护人员面前，朗读自己写的检讨。我垂着头站在她身后，满脑子都是一起值班的某个晚上，我问她：「你有没有后悔过当医生？」

老林没有回答我。（刘昱）

这是丁香园的「医院故事」系列文章。在这个系列中，临床医生们将作为人世冷暖的亲历者、人性百态的观察者、人间悲喜的见证者，讲述属于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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