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茗是主动请愿住在这儿的,这琼玉宫名字取得好,却偏僻得很,沈觞寒几乎从不踏足这地方,上回也是第一次来。
可他却觉得周围景色熟悉得很,方才见到的那棵大树,约莫比从前高了不少;眼下这块青砖上刻着小字,字迹凌乱他却一眼看明白了。记忆像一尾游鱼,欢快地从他手中溜走,沈觞寒就这么走走停停,时常回忆,到了琼玉宫门口。
还是上回那个婢女,眼眶哭得红肿,见他来第一时间便战战兢兢地跪下了。
“陛下,各式糕点已在院里备好了,您请用。”
沈觞寒点了点头,问道:“你叫小月?可有心许之人?”
第十三章
按礼来说,宫中主子去了,奴仆该一并发落。但沈觞寒想着,小月是苏茗在意之人,便愿拨冗给她安排个好归宿。
小月却慌了神似的,跪下连连叩首道:“陛下,奴婢能不能不走?奴婢愿就在这宫中晨昏定省,洒扫庭除,定不会破坏一分一毫!”
她三两下便磕得额头红肿,沈觞寒心知这忠仆或许与苏茗私交甚好,便遂了她意。
他撵起一块糕点朝口中送,只觉那馅干噎过甚,这馅甜腻有余,要么就是香润不足……林林总总尝了十几个口味,却无一只有如他方才惦记的栗子糕那般味美。
可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吃过栗子糕呢?
是了。沈觞寒恍然,猛地站起身时茶水泼了一身。
十七年前那个雪夜,他便被罚跪在这院中,整日滴水未进,只因没有纸笔做不成文章。
苏茗作为伴读自然跟着挨罚,只是她胆量比死读圣贤书的沈觞寒大得多。她跪着跪着便跑走了,再回来时怀里揣着从御膳房偷来了一块栗子糕,已然冷透了,是哪个宫中的妃子吃剩下的。
但幼时的他们就这么肩并着肩,膝抵着膝,你一口我一口地把它吃了个干净。
世界上再寻不到那么好吃的栗子糕了。
小月正因圣上打翻了茶盏而瑟瑟发抖,然而跪在原地半晌,也未见他发什么火。
她疑惑地抬起头,却见这这传说中脾气暴烈的皇帝,正颤抖着身体,无声地流了满脸的泪。
沈觞寒想笑,嘴角却提不起来。
是啊,他怎么就忘了呢?这琼玉宫,正是十七年前他和苏茗一同居住过的冷宫。
处处受制于人的日子,是沈觞寒最想忘记的时光。
却是苏茗反复回忆、深深铭记的岁月。
除去为了方便练武而进行了些许改动,其余布局和十几年前分毫不差。苏茗没有出征的日子,便都在这个地方静静地缅怀着曾经。
沈觞寒的心口一阵阵抽痛起来,他看着大呼小叫的老太监拿来衣物,推着他进主卧更换,突然觉得十分疲惫,轻声道:“郑公公,朕自己来吧。”
老太监犹豫片刻,还是替他关上厢房大门,转身出去了。
这里是苏茗睡觉的地方,布置得很简陋,几乎可以说得上“家徒四壁”,沈觞寒甫一进入,便将室内陈设看了个遍。
床上铺的褥子很薄,看上去就硬,桌上摆着的茶碗也并不精细。没有梳妆铜镜更无红粉妆匣,屋子里唯一值钱些的,便是那个楠木打的衣柜。
沈觞寒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步,将它打开了。
尘封的味道扑上鼻尖,惹得他不轻不重打了个喷嚏。再抬头看时,极少的衣物整齐地叠放在内里,只有雪白的一件,似乎主人因不舍得折叠挤压出痕迹,众星拱月、珍而重之地挂在其间。
沈觞寒瞳孔一缩。
他一瞬间口干舌燥、心如擂鼓,眩晕得几乎要站不住。
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就摆放在面前,他却在此刻不敢伸手。
可这真的是那件狐氅,下摆被雪水浸湿了,因为实在难以清洗,苏茗只是努力地擦拭过几遍,但还是在末端留下了干硬的泥痕。
沈觞寒就在那衣柜前站了很久很久,久到连老太监都担忧地敲响了房门,他侧耳倾听着里头的动静,直到皇帝开始低低地笑了起来。
这笑声越来越大,直到演变为痛苦的哭嚎,郑公公瞬间慌神,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推开了门。
圣上正抱着一件雪白的狐氅,跌坐在地,他哭得扭曲了表情,像是失去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
有缘无分,造化弄人。
洛云裳咬着唇,坐立难安。
她这段日子也时常吃不好睡不好,自从那日知道了苏茗的死讯,沈觞寒哪怕和她在一起,也始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更何况……那个雪夜,救沈觞寒的根本不是自己。而他说的那件狐氅,洛云裳百般回忆终于记起,正是被她随手赏给了苏茗!
她不敢说,更不敢提起。虽还未完成婚事,身边所有人都已将她做皇后对待,吃穿用度皆是一等一的好。
这是洛云裳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反正那苏茗已经死了,连尸体都埋葬进了土里,只要她闭口不谈,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让她露馅?
洛云裳不是没想过事情败露后她可能会面对着什么,可她也坚信,只要自己全心全意地去对待沈觞寒,哪怕那晚救人的不是她,沈觞寒也还是会爱上她。
第十四章
可洛云裳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那么快。
她是第二次见到沈觞寒这样的神色,像是一头暴戾的野兽,极英俊的眉眼被凶煞的怒气笼罩着,面色阴沉的几乎要滴出水来。
她吓得花颜失色,瑟瑟发抖地跪伏在原地,头顶传来沈觞寒冷厉的声音:“你真的没有什么要和我解释的么?”
“陛下……陛下!”洛云裳凄苦着哭喊,“臣妾真的不知道臣妾做错了什么!求陛下明示!”
冒领皇后之位是死罪,但若她始终矢口否认呢?可沈觞寒立刻打碎了她的幻想,他将一物劈头盖脸地扔了下来,雪白的毛发摔痛了她娇嫩的脸颊。
是那件狐氅。
洛云裳绝望地想。
可把她从那水深火热中救出来的人是沈觞寒,杀了她夫君的人也是沈觞寒,口口声声说爱她、给她希望的人还是沈觞寒!
或许是知道自己终有一死,洛云裳奇异地冷静了下来。她依旧跪在原地,娇花照水般惹人怜爱的委屈已经收起,满脸木然。
沈觞寒的声音很疲惫:“云裳,你给朕解释解释罢。”
洛云裳道:“我没什么要解释的,陛下。您说您爱我,我便满心欢喜,不顾满朝文武骂名做您的皇后。”
“可你为什么要承认?!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根本不是那天救我的人!”
沈觞寒突然暴起,怒吼着砸烂了桌上的花瓶、墨砚,洛云裳不动如山地跪在那儿,突然笑了。
她笑得有些讥讽:“苏将军身为女子却战功赫赫,为您的江山赢得多少盛名,这么多年您都不分一丝情爱给她,直到她战死沙场才明白后悔??”
“陛下,您爱的究竟是人,还是这件狐氅啊!”
她的话语如同一记重锤砸在了沈觞寒心中,他踉跄着后退两步,面上皆是被揭穿的惊惶。
洛云裳不觉得他可怕了,反而有点可笑。
“据我所知,您这么多年来未娶一妻,未添一子,却自始至终都将苏将军禁锢在您身侧!您敢对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过是知道苏将军绝不可能弃您而去罢了!”
“陛下啊陛下,您可有一瞬间看清过自己的心意?”
将这些话说出口时,洛云裳知道等待自己的结局是必死无疑,她却痛快无比。
这个男人稳坐庙堂之上,坐拥无边江山,他是海晏河清的天下之主,万民都将来朝叩拜。
他会听到山呼万万岁,却再听不到有人用甜而温柔的声音叫他觞寒。
他拥有着再大的权势、再多的兵马,也不可能再找回自己的爱人了。
可让洛云裳没料到的事,沈觞寒没有叫人把她拖下去处死,只是放她回了家。
那日他遣散了行宫内所有的奴仆,抱着狐氅在地上坐了很久很久。
若是有人在他身边,便会听见沈觞寒在喃喃着:“原来我是爱她的么?”
他爱着苏茗,所以在知道她死讯时那么心痛。
他爱着苏茗,所以在洛云裳千娇百媚时依旧不为所动。
他哽咽地说不出话来,翻天覆地的悔恨像海潮一样涌上心头。
是他强要苏茗去攻打齐国,她才会在那么动乱的时候率兵出征……
都是他害了苏茗。
第十五章
称病罢了朝政的沈觞寒,孤身一人走在前往兰因寺的山路上。
这回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所以香客络绎不绝。
沈觞寒漫无目的的走着,心想,当初苏茗来这儿,看到的也是这些风景么?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小夫妻相依相偎,在红绸上写下相伴一生的愿望。
有抱着孩童逗趣,请求寺中和尚降下福祉的。
有书生打扮,写下高中心愿的。
人间百态,栩栩如生。
沈觞寒突然知道为什么苏茗不愿打仗了。
每次打仗就代表着征兵,征兵并不会管谁是谁的丈夫、谁是谁的父亲、谁是谁的孩子,他们都有着自己的亲人,都有着似锦的前程。
可只要战争的号角声响起,他们或许将天人永隔,再也无法相见。
这是极为残酷的一件事,从前的沈觞寒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时冲动将会给多少家庭造成苦果。
可在战争最前线的苏茗却比谁都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