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卫瓒,在他刚出生那年,赵静文曾经带她去过一次外省的纪家,坐了七个多小时的长途火车,只为吃他的满月酒。
那时纪晖和金晓慧忙着收份子钱,随手将摇篮扔在了里屋的角落,完全没听见婴儿正在啼哭。
只有沈鸢注意到了微弱的哭声,放下碗筷,小跑到里屋,踮起脚尖,扒着摇篮看过去,一个又皱又黄、如瘦猴般的婴儿,在襁褓里用力扭来扭去,瘆人又滑稽。
她噗嗤一笑。
听见沈鸢的笑声后,小小的婴儿像是终于安下心来,停止啼哭,炯炯凝视着她,黑亮的瞳仁中满是好奇。
那时的沈鸢皱起眉,感叹世上竟有如此之丑的小孩,默默忧虑起这个陌生婴儿的未来,并不知道,他的未来将与她息息相关。
如今,十四岁的沈鸢再度皱起眉,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男孩,怀疑当年那个丑婴儿被人掉包了。
凑近之后,沈鸢惊愕地发现卫瓒头上竟然有不少白发,可他今年才八岁。她顿时脑补了一场厉鬼夺舍的恐怖戏码,迅速退后与他保持距离。
赵静文出声打破她的幻想:“灯灯那是少白头,营养不良以及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这孩子太可怜了,小小年纪就受了那么多苦。”
确实很可怜。
可是就算他再可怜,沈鸢也无法接受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屁孩突然从天而降,住她的家,吃她的饭,睡她的床。
所以,必须赶走他。
她当晚就塞了一只死老鼠在卫瓒的书包里。
穷孩子不敢有叛逆期,大部分情况下,沈鸢都是个懂事的好女儿,前提是,家里没有外来者。
发现死老鼠的存在后,卫瓒并没有露出沈鸢期望中的惊恐表情,而是安安静静地拉上拉链,将死老鼠留在了书包里。
一留就是三天。
幸好现在不是夏天,否则他的书包缝隙会爬出密密麻麻的蛆虫。
最终,沈鸢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夺过他的书包,掏出那只已经发出臭味的死老鼠,狠狠摔进路边的垃圾桶。
“为什么要扔掉它?”卫瓒似乎很困惑。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沈鸢震惊。
“那是姐姐送我的礼物呀。”卫瓒笑得纯真又乖巧。
这小子不简单。
沈鸢意识到自己碰上硬茬了。
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狼子野心,将来定是个狠角色。
把这种心机男童留在家里实在太危险了。
就在她苦思冥想下一步用什么法子整他时,却在放学路上亲眼目睹卫瓒光着身子被同班男生踹进了臭水沟。周围男孩积极地参与进去,嬉笑着:“那个穷鬼本来还在反抗,后来我们说踹一次给他一毛,他立刻乖乖配合了。”
好强的商业头脑。沈鸢又惊了。
才八岁就知道靠劳力赚钱了。
踹一次一毛,踹十次可就是一块。
积少成多,说不定有一天能够攒到五十,一百。
之所以光着身子,也是卫瓒主动要求的,因为臭水沟会弄脏衣服,不如等他们踹个尽兴后,再把自己冲洗干净,重新穿戴整齐。
轻轻松松就将霸凌变成生意。
沈鸢暗叹他的聪明睿智,停下脚步,视线落向躺在臭水沟里的卫瓒。
他瘦小如骷髅,每一寸肌肤都沾满了黑色液体,散发出刺鼻的恶臭,岸上的人嫌恶地皱眉捂鼻,他却像是什么都闻不到,一声不吭地从臭水沟爬上来,在岸边站直立定,任由同学嬉笑着将他又一次踹下去。
不知反复了几次,男生们终于玩腻了,拎起书包作势要散去。卫瓒拖着一身的泥泞,冲他们摊开手掌:“给钱。”
领头的小胖子笑得直不起腰:“你还真以为我们会给钱啊?”
沈鸢一脚就踹了上去。
小胖子毫无防备地飞出去摔趴在地,这下真的直不起腰了。
卫瓒一怔,转头看向沈鸢,脏兮兮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沈鸢抬脚踩在小胖子的背上,扯开他的书包,将里面的书本文具统统倒在地上,从中挑出九枚一角硬币,道:“你刚才踹了卫瓒十次,减去我踹你的一次,所以一共收你九毛,没问题吧?”
纵然是再嚣张的小学生,到了更加年长的初中生面前,也只能认怂。何况这个初中生力气还比他们大。小
胖子老老实实趴在地上,眼底噙着泪,一句话也不敢说。
沈鸢又看向其他几个吓傻了的男生,神色平静:“那个戴黑帽子的,踹了五次。那个穿蓝外套的,踹了三次。那个小平头,踹了一次。现在,立刻,一分都不许少,排队交钱。”
卫瓒从不相信世上有神明。
否则祂为什么会眼睁睁看着穷人受苦、坏人作恶、奸人享乐呢?
如果把一切都归结为命,那他这样的贱命,有什么出生的必要?
卫瓒并不喜欢沈鸢。
他无视她的挑衅,一次次冲她笑,甜甜地唤她姐姐,无非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在许家长久住下去而已。
他习惯了每时每刻去讨好别人,用笑容包裹住倦怠麻木的心。
这种讨好,不代表喜欢。
他不喜欢任何人。
哪怕是圣母赵静文夫妇,卫瓒考虑更多的,也是随时提防着他们总有一天会厌倦他,抛弃他。连亲戚都弃他如敝屣,何况是没有血亲关系的外人。纵然是再善良的老好人,当家里只剩下半块馒头时,他们也只会优先给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是人之常情。
他从来不指望许家人会收留他多久。
可是当沈鸢毫不嫌弃他满身的污泥,握住他的手,坚定地,大大方方地从人群中穿过时,卫瓒忽然觉得,这位看上去脾气很差的姐姐,或许,比神明更值得信赖。
那天,卫瓒净赚一块八。
其中五毛被沈鸢拿去买了辣条。
“这是本人应得的保护费。”她说。
“嗯。”卫瓒没有异议。
“所以说,对待有些人,就应该以暴制暴。”
沈鸢嘴里叼了根辣条,怀里抱着卫瓒的衣服。
“嗯。”卫瓒蹲在水池边,仔细冲洗身上的污泥。
必须把自己洗干净了才能回去,不然会让赵阿姨和许叔叔担心。
冷水浇在身上有点冷,卫瓒背对着沈鸢,一直在打哆嗦。
等卫瓒冲完晾干,沈鸢习惯性地走过去要帮他穿衣服。
“我自己可以的。”卫瓒低下头,眼神躲闪。
一想到自己全程都光着身子,滑稽又狼狈的模样被沈鸢看了个遍,他攥紧拳头,两耳滚烫。
八岁的孩子,早已有了羞耻心。
沈鸢直接将衣服往他头上套,嗤笑:“害什么臊?晚上咱俩还要一起睡呢。”
还好这小子每天晚上都会把自己缩到最边上,连片衣角都不会碰到她,倒也不怎么占用她的空间。
卫瓒的脸更红了。
“下次挨打的时候记得还手。”沈鸢理了理他的衣领,“比起受气包穷鬼,还是做脾气差的穷鬼更划算一些。”
卫瓒轻轻点头:“好。”
回家路上,沈鸢抽出一根辣条,递到卫瓒嘴边。
“赏你的。”她说。
卫瓒乖乖张嘴,吃下辣条。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吃辣条。
有点辣,又有点甜。
充分地咀嚼,用力地咽下。
被踹了近二十下、造成大片淤红、连骨头都泛着疼的后背,因为她喂的这口辣条,变得没那么痛了。
卫瓒并不知道,那也是沈鸢第一次吃辣条。
她从小学一直馋到初中,每次课间碰到同学在吃的时候,都会一边低头假装看书,一边悄悄去嗅空气中飘过来的味道。
那是杂货铺里最便宜、最受学生欢迎的零食,可惜,连最便宜的她也吃不起。
许家的家训,是不要浪费一分钱在没用的东西上。
辣条自然也包括在内。
当世上其他孩子在记录自己第一次去游乐场、动物园、汉堡店的经历时,沈鸢和卫瓒正在严肃地、认真地、虔诚地分享同一袋辣条。
走到家门口时正好剩下最后一根。
“姐姐吃吧。”卫瓒懂事地开口。
沈鸢咬下半根,将余下半根塞进卫瓒嘴里。
“千万别让我爸妈知道我带你吃辣条了。”
她先是自己擦了擦嘴,然后不放心地又给卫瓒擦了擦嘴。
“好。”卫瓒笑起来,“这是专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到死我都不会说出去的。”
“那倒也不至于。”沈鸢说。
卫瓒还是在笑。
笑得露出了牙齿。
不再是讨好般的假笑。
就只是因为,开心而已。
没有游乐场,没有动物园,没有汉堡店。
但对他来说,那是无比,无比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