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安拂开她的手,嗓子有点沙哑:“我没事,衣服穿多了热的。”
“你确实不正常,穿这么多不热?”
她没说话,拿完包后下了车,周念安刚踩到地面时甚至有点站不稳。她扶着车门,确认明熙没看见后慢慢放开了手。
“今天我肯定会好好宰你一顿的。”明熙挽上她的胳膊。
两人并肩走着,周念安笑笑,“没问题!”
明熙点了两个素菜三个肉菜,周念安又补充了一道笋汤。等菜上桌这会,明熙问向她之后的工作情况。
“那你这次是不是就不走了?”
周念安点点头,反问她,“你这话怎么跟虞云夏问的一模一样?”
她说这话时没什么表情,就是平平淡淡的一句叙述,但明熙惊得不行,甚至连水都没喝进去。拿起纸巾擦了擦刚才被她洒到桌布上的茶,装作不知道的问她:“你见到虞云夏了?”
“嗯,今天在学校里见到的,华清出资给这些优秀的学生奖学金,校长请他当颁奖嘉宾去了。”
“那你有什么感受没?”明熙有些好奇。
“什么什么感受?”
“就是,就是再见到他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比如,心里有没有释怀一点?”她小心翼翼看向周念安。当年的事,毕竟是这两个人分道扬镳的主要原因,也是心病,久病未愈。又僵持了这么些年。
说话期间,菜已经慢慢上齐了。
周念安吃一口小炒,在她快要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时突然回答了她。
“其实,我早就就释怀了。”
但释怀,也始终没法往前走。
撂下筷子,她看向餐桌边角的白瓷瓶里面的几枝香槟玫瑰,从前最喜欢的,想到这,她默默垂下视线。
明熙没再说话,看着此刻认真吃饭的周念安,觉得自己心里发堵。
这么多年,她一意孤行离开京平,不远万里到异国他乡,将自己投入工作中,一刻也不停歇。甚至连一年三十天的休假都不回来,旁人都以为她还放不下当年的事,所以这些年从未回国,但如今,她已到而立之年,事业算是稳定,也做到了令旁人艳羡的位置。
可明熙觉得,她实在是苦。
“那你回来这些天住在哪?”她转移了一个话题。
她小口小口喝着汤,“这一个月一直忙着给新人培训所以住在宿舍,今天静海的公寓应该收拾出来了。”
周念安在京平房产不少,大多都是她还没成年时家里给添置的。沈家家大业大,她母亲宁茵女士又是著名企业家,对这个唯一的女儿是宠爱的不行,别人该有的她都有。但她自己物欲很低,用明熙的话来说一整个就是一无欲无求,衣食住行这方面没什么讲究,只是偏好于用惯了的牌子和东西,后来又因为工作原因需要俭朴,所以很多从前的东西她都不用了。
“这样也好,那一会儿我送你回去。”明熙看着她认真吃饭的模样,笑了笑。
“好。”
九点多,京平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明熙开着车带她上了高架,开着敞篷,胡闹着同她在夜风里飞驰。外面是辉煌锦绣的各色霓虹,周念安突然来了兴致。
“要不,带我去看看你新开的酒吧?”
明熙子承父业,继承了他父亲手下的诸多产业。娱乐产业完全司她自己小打小闹开起来的,但是两年过去了盈利不错,所以便开了许多家分店。明熙带着周念安去了市中老城区的新酒吧,在胡同口里面,门口还有一颗上了年头的老槐树,装潢一点不像酒吧,反而像是个中式的茶馆。
“怎么这么人少啊。”
大厅里没几个人,周念安有些疑问,她这生意是做到哪去了,竟然连客人都如此稀少。
“这家是会员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生意人的营销手段,周念安佩服她挣钱的本事,仔细打量着屋内的陈设。中式风格明显,沙发背后甚至挂着水墨画,连茶几也是简单静雅的实木桌。
“你这是挂羊头卖狗肉吧。”
两人相视一笑,包间门却在这时候被推开。
“明总,我们三缺一,救个场行不行?”男人话音清冽,带着些混沌酒气,但不像是混迹酒场的二世祖们。周念安转头看了看,发现是张熟悉的脸。
来的人是小时候一同住在大院里的发小。
方延愣了一下,见到她也在酒立刻醒了大半,于是走上前说什么也要带着她过去一同玩。周念安推脱不过,被他连推带拽的进了他们的包间。
一进门,又有些傻眼了。
虞云夏正坐在偏里的沙发上,在隐隐绰绰的灯光中,抬眼望向她。
下一秒,看到方延放在她胳膊上的手,脸色沉了沉,压低声音开口提醒。
“我又没说不玩,你怎么还去搬救兵了?”
这话一出,方延蒙了。明明是他一来就坐在一边发呆,他们三怎么叫他都不听,但他现在却又反悔了。
周念安看到他在这,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跟着其他人简单打了个招呼就拉着明熙离开了。
全程连三秒后不到,逃避瘟神一样的速度。
包间内的气温低至零点。
方延对上虞云夏快要吃人的视线,试图解释:“我喝得有点多了,但我这不是想着昱宁回来了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吗?”
虞云夏拿起桌上倒满的酒,仰头灌进嗓子里。
屋内的这几个人,除了明熙都不知道他和周念安当年分开的真正原因,有些话无从谈起,在这一刻更没法解释。
都是些翻了篇的前尘旧事,如今也不该在她风光无两时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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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院的活动过后,周念安整整休息了三天,不出门也不化妆,饿了就点外卖,颓废至极。但她食欲不佳,睡眠更是依旧很差,半梦半醒的时候常常怀疑自己没在京平。
傅医生给了她开了几样药,嘱咐她这些天先静养,不要多思多想,按时吃药,一星期后再去见她。
下午六点,周念安喝过粥后吃了药,坐在沙发上,心里乱得很。
想到那天去看医生前,她的领导张司长叫她去办公室。
“你现在的情况,还是不能太累,我给你两个月的假先好好休息一阵子,等你精神好些了再来工作。”
张清五十出头的年纪,对这个年轻人心有不忍,又听说了她的事,所以主动给她介绍医生,并且还对别人保密。
她还有话要说,但在办公桌前正襟危坐的领导伸手按住红木桌上的辞职报告,仿佛预料了她还未出口的话,低声警示:“至于这个,我就当没看见。”
他们这样的人,什么都见过,有些人的生命甚至都牺牲在异国他乡。周念安回国前,部里的人几乎都知道她在一场政变中营救了几十个华侨,子弹在头上飞,她带着人穿行过交战区。说不流血是不可能的,听说她被弹片划过,腿也受了伤,醒过来之后,便开始做噩梦,也出现了头晕干呕的症状。可医生来问,她又对那片记忆十分模糊,几个月前的事甚至都混淆了。
使馆里的医生思虑良久,当着大使的面跟她说了实情。
“沈参,鉴于您现在的情况,我认为您应该尽快回国接受心理干预,您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足以支撑您在一线工作了。”
那个医生平常跟她走得很近,拿到她的检查单时,红了眼眶。
她那时躺在床上,听到这个消息时没有露出太多的情绪,只是将视线看向窗外。往日陈旧的小城如今全是废墟,甚至还有因为流弹击中着火而还没熄灭的硝烟。
病房里沉寂许久后,她轻声开口,语气笃定。
“我愿意回去。”
周念安背对着两人,脑海里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如果自己不小心死在这里虞云夏会不会知道,但很快,她就不想了。
人生的遗憾那么多,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没有遗憾,过去的事桩桩件件,经过时间的腐蚀后好像也变了重量。
她想改变,更重要的是,她想彻底疗愈自己。
不管是身体上的疾病,还是心里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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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的休息时间,她把自己准备要做的事安排的很满。
虽然只是在京平,也有很多她从前来不及做的事要弥补。隔天周念安起了一个大早,慢悠悠开着车去京郊看外公宁玉安。
外婆过世的早,宁玉安说自己一个孤家寡人得住在疗养院,单位分给他的房子也不愿意住,子女们拗不过,便答应了下来,好在疗养院里配备专门的营养师和医生,这样也让人放心些。
只是人员进出管理的很严格,外来车辆不允许入内,周念安停好车下来在门卫处登记,签好字后,这才走了进去。
进屋时,宁玉安正坐在院子中的凉亭里练字。
“外公!”
她笑着,提着东西迈上台阶。
“是宁丫头吗?”
宁玉安眼神不太好,练字时戴了眼镜,抬眼看过来时额头上的皱纹都多了些。直到周念安到他身边,这张严肃的脸才露出笑容来。
“我调回国内了,所以今天来看看您!”
她买了很多营养品,宁玉安看他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急忙拉着她进了屋。疗养院的格局类似独立的小洋房,一共二层,功能区一应俱全,宁玉安住的这栋花园最大,是当初女儿宁茵多花钱选的。
“你怎么买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吃不完的。”宁玉安泡了茶,又让阿姨切点水果给周念安吃。
大概也只有在外公这里,才能感受到家的温暖了。
“您年纪大了,该吃一些有营养的东西的。“
周念安喝了茶,在房间内环视一圈。宁玉安爱书法,客厅完全被他当做书房来用,书架上挂着许多字,有些被裱了起来,有些就那样随意的放着。她认真的走到书桌前看了看,视线定格在一张有点折了的纸上。
上面是陈与义两句诗。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
宁玉安的字一向洒脱潇逸,不拘一格,唯独这两句规规矩矩,看起来风格严谨,跟其他的差别很大,倒是不太像他会写的字。
“外公,这幅字送我好不好?”
宁玉安背着手走到跟前看了看,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
“这是我瞎写的,不太好,你要喜欢就拿去吧。”
周念安小时候跟着练过一段日子,但是写得不太好,她没什么耐性,宁玉安索性也不教了,后来她也明白,写字这事讲究个天分,有些人主要靠临摹,而有些人重在风骨。
她就是书法没什么天赋的那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