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惶恐地盯着她,急切地想要解释什么。
「你千算万算算漏了一点,有人认出了你,珍珠的姐姐曾经是你们府上的丫鬟,她能分辨出你们姐妹……」
「你不知道吧?从桃枝死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一切了,本想一刀结果了你。」
「但你傻乎乎地冒充你姐姐,靠着贬低自己活下来,看着你像一个跳梁小丑一样,我就决定让你多活一些时日……」
嘉禾掐住我的下巴,眼里满是快意,血红的蔻丹深入我的肉里,耳边是她癫狂的大笑。
「宋皎皎,你输了,既然你要成为你姐姐,那你就一辈子当这个身份吧,我会帮你的,哈哈哈哈哈!」
嘉禾郡主将我锁进柴房里,她的百花宴要开始了。
躺在柴房里,我不停地复盘着这次的行动,祈祷我们的计划能顺利。
当救我的人来的时候,我已经累得睡着。
他拎着我就像拎小鸡一样,几下就翻过后墙。
我抬起头,隐隐只见一个下巴,可我还是一眼认出,来的人是季霖——姐姐的未婚夫。
想起姐姐,我错开眼,不敢直视他,「东西到手了吗?」
「到手了,他们已经拿走。」
我和季霖一刻不敢耽搁,换上粗布麻衣成功混出城门。
可嘉禾就像是阴魂不散,领着一队人在城外的树林把我们拦下。
遥遥望去,穿着火红狐裘的嘉禾,在雪地中,如同一朵耀眼的——活靶子。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我杀红了眼,拉弓搭箭。
嘉禾来不及闪避,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的右胸口插着一支羽箭。
我抽出刀向她走去:「别装了,你的心室天生偏向左边,这支箭没有伤到你的要害!」
「何况咱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学会补刀是我们的必修课!」
我扬起大刀,拼尽全力砍下了嘉禾的头,温热的血液溅在我的脸上,酥酥麻麻的。
嘉禾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
我捡起她的头颅:「反派会死于话多,所以我砍下你的头,再来向你解惑,如何?」
嘉禾生性多疑,却唯独深信,我与姐姐之间是不共戴天。
她自负地认为身为双子,一个平凡,一个精彩绝艳,我们之间只会满是龌龊,只会有嫉妒,愤恨与竞争……
何况我还「抢」走了姐姐的未婚夫,更加满足她所认知的「雌竞」,就算是假的,那又如何?
她坚信她才是这个世界的真命天女,她已经打败过我一次,将我踩在脚底,她坚信我不可能翻身。
所以她输了。
我们是双子,一株并蒂,共生共荣的双子,是彼此的半身,是这天底下最爱对方的人,又怎会恨彼此?
牢房之中,我已经预感到,我等不来救兵。
我告诉姐姐,只要在刑场上看着我的尸体大笑,嘉禾就会救下她,我同她斗了这么久,对她的性子还是摸得清一两分。
嘉禾恨我,可她所爱之人却爱着我,对我深信不疑,她急切地需要找到同伴,一个同样恨我,一个同样看透了我虚伪伪装的人。
我同姐姐交代着一切,告诉她在嘉禾的府里,一定要表现出同我不共戴天,我预想着每一步行动,只求姐姐可以活下去。
因为我的任性,害了姐姐,害了爹娘,害了大哥,我希望姐姐可以活下去。
「阿姐莫怕,季霖会来救你,他现在在闽地,只需半个月,他就能赶回来……」
「阿姐,季霖是真的喜欢你,若是这次你能脱困,能不能尝试和他相处……」
姐姐笑着说好,那一夜我们相拥而眠,一如过往十几年。
可我没有想到,我那一向温柔可人的姐姐,手劲那么大。
天明时分,我们挤在被押去刑场的路上,姐姐从背后一个手刀砍向我,我失去意识。
等我再次醒来,是被摔到地上,两个衙役拖着我。
而姐姐,顶着我的身份牌子,跪在刽子手的刀下。
见我醒了,她像往常一样,笑弯了眼对我说:「莫怕,皎——」
下一刻她的头滚到我的怀里。
我的世界崩塌了。
我和季霖一路奔驰,他说,闽地的起义军已经被镇压,大部队转移去了蜀地,那边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朝廷的军队一时半会儿攻不进来。
一路上,季霖除了必要的交流,他没有对我说一句话。
我知晓,他是在恨我,我也恨我自己。
我们风餐露宿用了三个月,终于跨过了剑门关,来到了蜀地。
起义军的首领,江淮在入口处等着我们。
季霖把我送到这儿就要折返,我拉住他:「你要去哪儿?外面形势那么乱,到处都是通缉我们的,我们在蜀地休养生息,再做下一步打算……」
季霖扳开了我的手:「蜀地消息闭塞,我出去想办法打探消息。」
「太危险了,你——」
季霖打断了我:「如月去了,我也了无牵挂,什么危险我也不怕。」
浑身的劲像被人抽走,我瘫坐在地上,有很多话涌上喉咙,可最终只能化为一声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季霖头也不回地走,他说,他从未怪过我,他只是怪自己,为何总是要迟那一步,上元夜的花灯,春日的纳亲礼……
那些擦肩而过,他还可以安慰自己,来日方长。
可这一次,他们天人永隔。
却是因为我。
季霖叹息着对我说:「皎皎,这一次是我们轻敌了,大业未成,你要振作。」
初到这个世界,我很是兴奋,我利用千年之后的优势,一步一步名扬京城,我也结识到了季霖,太子……
起初,我也曾信誓旦旦,要在这里干一番事业,可这个世道对女子的束缚太多。
我哪怕能识字,只能看女诫,学三从四德,学一些诗词。
我不服,我偷溜进国子学,吟出《横渠四句》,得了青眼,为自己挣来了机会。
我开商铺,招女工,我对她们说,谁说女子不如男。
这京城中,我一时成了传奇。
后来,我沉迷进了这场风花雪月的美梦中,锦衣玉食,阆苑琼楼……
还有那芝兰玉树,郎艳独绝的少年郎们。
我被这华灯烟火迷住了眼,极爱繁华,做尽了世间奢华之事。
我忘了这些繁华背后的累累白骨,忘了那些为了几两碎银将自己卖入青楼的女子,忘了那些被赋税压弯了腰的农夫,忘了那些被剥削的奴隶……
京城中畜奴成风,各地的强豪地主也都效仿,有些地区还会逼迫良民为奴。
虽有律法禁止,可天高地远,谁又管得到。
那些成为奴隶的人,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他们的喜怒哀乐捏在主子的手里,生杀亦全看主子的一念之差,酿成了不少惨案。
我同季霖游玩闽地,刚好看到当地一富商畜养珠奴,大冬天也要下海采珠。
衣衫褴褛的珠奴们赤脚踩在礁石上,神情麻木,哪怕脚底已经烂得生疮,哪怕身旁的同伴倒下了,他们也没有任何表情。
死了那就再补上另外的。Ӱž
河边的老叟告诉我,冬日采珠,一日要死好几个奴隶。
「死了好啊,说不定下辈子还可以投个好胎,活着才遭罪,不见天日。」
河岸礁石锋利,割破了他们裸露出来的肌肤,可他们不能休息,也没有药物,伤口日日夜夜泡在咸湿的海水里,溃烂发炎。
挺得过去就继续干活,挺不过去就倒在海水里,被人拉去乱葬岗,连一卷草席也不配有。
因为奴隶,从来都不是人。
淮海口,有一着名的海上山庄,由十三艘精雕玉琢的大船组成,船上夜夜笙歌,上面的珍珠多得像铜板,而船的底下飘满了珠奴的尸体。
那一日,我看见了人间炼狱,看见了这繁华背后的空梦,看见了我那奢华生活背后的尸山血海。
我也是在这里遇见的江淮,他是一名珠奴,因为逃跑在被鞭打,我将他救下。
他告诉我,他本是一名童生,家中还有一妹,后来一富商看上了她妹妹,欲强娶为妾,他们家拼死不同意,可妹妹却被设计失去了清白,后来他们家遭了难,父母被下了大狱,连他的童生也莫名其妙地被剥夺了。
妹妹吊死在了富商的家,父母也在狱中去世,江淮失去了一切,那富商害怕江淮报复,和当地的县官勾结,将江淮变成了奴籍。
12
当时我们一行四人,太子也在,信誓旦旦地向我们保证,会为江淮讨回公道。
可查到后面,这件案子涉及的官员有他东宫的幕僚,太子压下了这件事。
他说,他的父皇疑心他,他的几个弟弟也在背后虎视眈眈,他处于风口浪尖,错行一步,便满盘皆输。
太子说他会补偿江淮,那富商也会找人收拾,只是涉及的官员错综复杂。
「皎皎,到此为止吧,只是个奴隶。」
是啊,只是个奴隶,所有人都在劝我停止。
「皎皎,那些奴隶大都生性卑劣,他们善汲取,不知感恩,没必要为他们如此——」
「皎皎,收手吧,那只是个奴隶。」
我茫然地看着他们,无从辩解。
太子做错了吗?
他没有,他甚至帮江淮讨回了公道,可我还是觉得悲哀。
为江淮,为那些千千万万的奴隶,他们什么也没做错,只是生而为奴。
回京城的前一夜,我找到江淮,我问他:「你甘心吗?」
我向他讲述了那差点被我遗忘的故乡。
讲述了,自由与公平的相遇,讲述了信仰与尊严,讲述了真理与解放……
一件件,一桩桩,仔仔细细,把我所能想到的一切都告知了他。
「人人平等——」
我走的时候,江淮一直念叨着这句话,我隐隐有所感觉,我放出了一个怎样的怪物。
我将身上所有的钱财给予了他,向他描述了记忆深处,那个由人民建立的国家。
我告诉他,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没有谁是生而卑劣。ӯȥ
奴隶也有尊严,奴隶也是人,奴隶也能站起来。
江淮消失了,我再次收到有关他的消息是,在半年后,他混进船上,杀了当地畜养的千名珠奴的海商,揭竿而起,成立起义军。
闽南十三州纷纷响应。
蕃地的王爷也蠢蠢欲动。
大启,危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