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大梦中醒来,心痛难忍,近乎衰微。
陈年旧疾发作在一块,我浑身都在出冷汗。
这次并不是在刘梁的寝宫了,我又回到了原本的小宫殿中。阿若一直守在我床头,见我醒了,立即握住我的手。
我声音干涩,轻声道:「阿若,我都想起来了。」
全部都想起来了。
阿若缄默,只说了一句话:「贵人,陛下在外头等你。」
刘梁知道我不愿见他,便在我要醒来前,退去了外头。
我让阿若扶我起来,下地慢慢行走,才走到珠帘那块就再也走不动了。重重珠帘后头,站着年轻却早生华发的陛下,珠帘被风吹动时,竟像陛下浑身颤抖。
有人因愧疚至极,一夜白头,譬如陛下。
有人因伤心难忍,万念俱灰,譬如我。
我吸了口气,有些伤神:「我失忆这段时间,让陛下见笑为难了。」
我失忆时只一厢情愿地记着云奴,那样信誓旦旦地维护他、相信他,没想到闹出了这样大的笑话。
刘梁很久才出声。
他说:「宛娘,究竟是我,对不住你。」
多少爱恨情仇,终究隐没在这一句对不住中。
陛下说:「谢家当初以断绝二十万将士的粮草要挟于我,要我娶了谢盈。不光是谢家,崔家、杨家,他们后头的无数世家,唯有见我与世家女成婚,才能不倒戈敌盟。宛娘,我担着百万将士的性命和先祖期望,不能踏错半步。我总以为我无所不能,可有时也得咬牙让步。乱世江山,饿殍遍野,我比谁都想让各方安定下来。谢家传出风声,说谢盈为我不嫁多年。我不得不娶她。」
「我往荫县送信,送一封被截杀一封。我想,只要给我两年时间,我就能摆脱世家控制,待局势稳定就来荫县接你。却独独算漏一点,我们宛娘,乃是个有胆魄的小娘子。后来我查阅你上洛阳的路线,无数次后怕,恐惧不已。」
「我祖父、父亲都死于世家乱政之下,我被世家子打碎脊骨。你既然入了洛阳,若我对你情深根重,你必然成为谢盈乃至谢家的眼中钉,我不敢让他们知晓我对你的情意。便从未回应过你的阿郎二字。」
「你在幽州被围,我飞奔而至,却只敢让亲兵去救你。知晓你烧伤了腿,我当晚纵火烧肤,想到我们宛娘,原来受了这样疼的伤。」
「我没想过,你会忘了我,彻底忘了我。我几乎疯魔,你忘了,我做的那些事谁能替你原谅?我究竟都做了什么事,是怎样让你这样好脾气的人对我心灰意冷的?我从未如此嫉妒过荫县的云奴。你越维护他,越让我觉得自己恶心。」
珠帘后的陛下早已泪流满面。
白发中看不到一点乌色。
他想起曾在荫县那两年,是他此生中最快意时光。
如今物是人非,事事皆休。
陛下问:「宛娘,我们还有将来吗?」
我看了看外头的春花,已近乎凋谢。
很久才说:「陛下福泽绵长,将来必成千古霸主,护佑天下百姓。」
只字不提自己。
就这样吧。
刘梁仍然日日来看我,知道我厌烦,有时隔着珠帘,有时站在宫外。
阿若不止一次看见陛下在我宫外站到半夜,也不进来,只是静静地站着,每日问她,我用了多少饭食。
我不许太医帮我看病。
从前便有一次,谢家的人命太医在我的药膏里下毒,乃至我现在膝盖上的跪伤还时不时在潮湿时节复发一下。
刘梁见我最近状态不错,便也悄悄放了心。
我如往常一般。
也不落泪,也不难过,天天和阿若踢毽子玩。
刘梁的江山初定,时不时还要起乱子。要是不想当一个短命王朝,他就要不断地努力。近来南边战事紧张,右相不止一次催促他亲征南下。
他去之前来见过我,彼时我正在吃力地练字。
他隔着很远,便也看不见我落在绢布上的字抖得不像话。
刘梁说:「宛娘,我又要南下镇压叛乱了。你和我道个别,好不好?」
这样的感觉似乎又回到了在荫县的时候,每次刘梁要出去,便从后头环着我,那样高大的一个人竟然也会撒娇。
他会说:「宛娘,和你的好阿郎道个别,好不好?」
只是现在我们之间的距离隔得好远了。
我放置下笔,很难得地回头看刘梁,笑了一下。
我说:「阿郎,要早些回来呀。」
我听见珠帘被拨开的声音,陛下的手掀起珠帘,身子就要踏进来了,可仍然胆怯愧疚。他退了回去,眼睛却很亮。
陛下说:「好。我一定快些回来。」
陛下出征后的第二日午后。
我连床都下不了了,这些日子,难为我忍着恶心吃那么多饭了。我怕陛下知道我生了重病,让我死前都过不得安生日子,便日日欢笑来蒙骗他。
我这些年,受的伤太多,不光身子上,还有心里,久病成医。忘掉的东西又重新记起来,时常混沌分不清梦与真实,我便知道,我药石无医了。
我睡觉之前,和阿若高兴地说:「阿若,我昨晚梦见我阿爷和阿兄了,我十多年没梦见他们了。我要去见他们了。」
阿若忍着眼泪。
我蹭了蹭她的手,说:「阿若,你真好。谢谢你。等我走后,你要告诉我那几个老仆,荫县院中那棵繁树下,我埋了四十两金,要他们都分了。我是用不着了。」
阿若含泪凝涕,问我:「那贵人,有什么话要我留给陛下的吗?」
我想了想,说道:「你告诉他,案桌上写的那几个难看的字是留给他的。」ӯž
是昨日里他向我告别时我艰难提笔写的字。
上书——
「江山白骨,无可回头。
年少错付,生生不见。」
但愿今世、来世、无数世,都不要见刘梁了。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我实在是累着了,便闭上了眼睛。
梦里院中阳光熹微,繁树沙沙作响。
我推开门,朝白衣的郎君哭泣:「郎君,我受了好大的委屈!」
我阿郎叹了口气,帮我擦掉眼泪,说:
「瞧我们宛娘,怎么掉眼泪啦?」
我与阿郎的时间。
永远都停在这一日。
再不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