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演队伍预计在袁家村停留两天半，再前往下一个村子。

袁保应该是得了村干部的提点，知道这个机会的来之不易，在汇演队伍中跑前跑后的帮忙，嘴甜的叔叔阿姨一个个喊过去，确实讨了不少前辈的喜欢。

戚幼眠只是冷眼看着——这一次她跟着下乡了，舒宁华就算真动了想要资助的念头，她也有把握撒娇卖乖的让舒宁华放弃。

因为第一天戚幼眠表现出来的不舒服，舒宁华就没安排戚幼眠上台表演。

舞蹈这件事就是用进废退，基本功一天都不能荒废。

汇演队伍的前辈们在晒谷地搭的台子上表演，戚幼眠就沿着村子里的小路转悠，找到了一处青草柔软的空地，慢悠悠的做着拉伸。

学舞多年，加上先天条件好，戚幼眠身姿柔软轻盈，双臂自然展开，长腿提出勾回，连着做了几个云手衔接，未扎的长发披散在身后，随着她的动作飘逸摇摆。

然后一个回头，对上了一张藏在草木之间、满是好奇的小脸。

戚幼眠停了动作，看到小孩儿被发现后慌乱无措的模样，那四下乱飘的小眼神，让她意外想到了某个男生。

将辣条递过来时，也是这样的懵然。

戚幼眠放柔了声音，朝着小孩儿招手，“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见到戚幼眠无比和善的态度，小孩儿踌躇片刻，还是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了几步，踏出了草丛的范围。

等她整个人都走出来了，戚幼眠才发现，小孩儿身后背着一个和她身形相差无几的箩筐，粗绳勒在单薄瘦削的肩头，沉甸甸的往后坠着。

让戚幼眠忍不住轻微的皱了皱眉。

“仙女姐姐好，我、我叫二丫。”

二丫小小声的说着话，两颊略微凹陷的面容上还带着不少污渍尘土，衬得那双黑亮的眼眸大得吓人。

她的态度极为小心，距离戚幼眠还有三四步的空隙时就停下了脚步，有些羞愧的扯了扯身上的衣衫。

“我不是故意偷看的，刚刚在那边睡着了……仙女姐姐跳得真好看，就像是蝴蝶一样。”

二丫说话略有些混乱，戚幼眠蹲在她面前耐心的听着，伸手轻轻碰了碰二丫的脸蛋。

“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呀？”

二丫愣愣的看着戚幼眠。

她知道自己身上脏、知道自己不好看，每次遇到同村的小孩子，他们都会嘲笑她克死了她妈，是个脏脏臭臭没人管的小乞丐。

仙女姐姐却好温柔好温柔，一点儿都不嫌弃她，伸过来的手指白得像是过年集市上卖的大馒头，她每次看到了都只能偷偷地咽口水，幻想着那白馒头的香甜滋味。

仙女姐姐的动作也是轻轻的，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随风飘来，让二丫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乎的。

仙女姐姐可真好啊……

二丫的手在身前绞着，摩擦间能感受到自己手掌上的硬茧子，粗粝无比，不像是仙女姐姐的手，柔软的像是天上的云朵。

“我在捡木枝，拿回去可以烧灶台。但是太累了，就睡着了。”

戚幼眠拉着二丫简单的问了两句，从二丫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勉强拼凑起了她的经历。

母亲难产，拼尽全力生下二丫后大出血去世。

父亲酗酒成性，只想要个男孩，对二丫这个夺走了自己好不容易娶回来生娃的妻子性命的存在十分漠视，只给了二丫一口饭吃，让她不至于饿死，再多的没了。

等二丫再长大了一些，就理直气壮的要求二丫包揽家里的活计，自己一有钱就去买酒，喝得酩酊大醉的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戚幼眠摸了摸二丫的脑袋，对方一直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头发细软发黄，所有的发丝握在一起就只有轻飘飘的一小撮。

“刚刚那些动作好看吗？”戚幼眠没有对二丫说什么心疼、同情之类的话，而是话音一转，笑眯眯的问道。

二丫眼睛一亮，用力的点头，“好看！”

因为刚刚那番交谈中，戚幼眠一直温柔和善的态度，二丫情不自禁的生出了亲近的念头，小小的身躯下意识的往戚幼眠那边靠。

依赖的意味很是浓烈。

戚幼眠自然也注意到了，朝着二丫眨眨眼，颊边的小梨涡若隐若现，“二丫想不想学一学？很容易的，跟着我一起试一试，二丫就也可以变成一只漂亮的蝴蝶啦。”

二丫明显有些胆怯，但被戚幼眠牵住了手时，还是没忍住露出了一个压抑的羞涩笑容。

“来，我们把大拇指放在这个手指的第二个指节这儿，对，其他的手指可以往后一点……这就是一个兰花指了，是不是很好看？”

戚幼眠碰触到二丫掌心厚厚的一层硬茧，神色不动，只是语气越发柔软了，“好，我们现在把手臂往后转……”

舒宁华结束了汇演找来时，二丫正在戚幼眠的带领下舒展了身体。

她的小脸上是一个大大的、充满了欢欣快乐的笑容，眼睛亮得好似在发光。

虽然从没接触过、甚至没看过古典舞，但二丫的身体条件意外不错，天生的筋骨软，很轻松就能做到扭腰摆胯的动作，从小干活也让她身体里充满了力气，屈腿下蹲时不摇不晃。

戚幼眠也被二丫的情绪感染，说话时尾音轻快微扬，时不时被二丫逗笑，小梨涡几乎没有消失的时刻。

舒宁华站在一旁安静看了半天，见两个人一个教一个学，不亦乐乎完全没注意到她的模样，只能摇了摇头，出声提醒，“呦呦。”

戚幼眠正在教二丫做最初吸引住她的那个云手动作，讶异的回头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又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

“汇演已经结束啦？”戚幼眠也没想到自己这么沉浸，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

二丫见到有陌生人来，立刻又恢复了胆怯的模样，往戚幼眠的身后躲了躲。

“对，晚上要去镇上吃饭，我想着早点收拾好去点菜。”舒宁华看向躲在戚幼眠身后，怯生生看着自己的小孩儿，“哪儿来的小孩？”

戚幼眠的手在二丫肩头拍了拍，示意她别怕，“这是姐姐的老师哦，不是坏人。”

二丫小声的喊了一声“老师好”，又抬头看向戚幼眠，“姐姐，那你们去吃饭吧，我也要回家了。”

她心中后知后觉的充满了恐惧，耽误了这么久还没回家，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回来，要是看到桌上没有准备好的饭菜，又要生气了。

但刚刚过得实在是太开心了，是二丫出生以后，从未有过的快乐时光。

戚幼眠在镇上的饭馆吃完了饭，想了想，又找店家重新点了两个菜打包好。

舒宁华看着，挑了挑眉，“你对那小孩倒是挺好，怎么对袁保就不冷不热的？”

从小看着戚幼眠长大，对于小姑娘的情绪变化早已熟悉无比，舒宁华早就看出了戚幼眠对袁保的不喜，所以也没强求戚幼眠去汇演场地。

戚幼眠也没想过瞒着舒宁华，朝着老师皱了皱鼻尖，模样娇憨，“就是觉得他不太像个小孩子……反而像是那个李某某。”

她口中的李某某，正是之前短暂担任过古典舞协会副会长的一个人，圆滑精明到讨人厌，凡事都要斤斤计较。

舒宁华伸手点了点戚幼眠的额头，“你啊，怎么能这么比喻人家小孩子？”

但语气中到底没有多少谴责的意味，反而更多的都是纵容。

戚幼眠有心想问问舒宁华有没有资助袁保的念头，又觉得不妥，别舒宁华本来还没这种念头，被她一说，觉得可行了。

她带着尚且温热的打包盒回到了袁家村，和村干部分开前，打听了一下二丫的住处。

村干部们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

村长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姑娘啊，也不是我们不管她，只是她爸那个酒鬼完全不讲道理，我们也只能保证她能在袁家村长大，更多的也做不了什么……”

戚幼眠连连摆手，“就是下午时候碰到了，觉得二丫是挺乖的一个小孩。这不是明天就要离开了，想再和她见一见。”

她知道村干部们的意思，是担心自己有问罪的意思。

戚幼眠不是什么“何不食肉糜”的象牙塔娇娇女，她也跟着舒宁华下过乡，知道贫穷这件事，从来都不是能轻而易举改变的事、也不是一个人能改变的。

但她也有私心，想着在村干部们前面提一提二丫，多少也能让他们平常照看着点儿。

袁保这顿饭也跟着去了，吃得肚饱溜圆，嘴唇上还有一点儿没擦干净的油光。

他竖着耳朵听大人们的对话，神色略微紧张，假作无意的开口，“可是二丫是灾星，把她妈妈克死了。”

村干部们剧烈咳嗽了两声。

戚幼眠目光落在了袁保身上，舒宁华本来抱着手臂听着，这会儿也站直了身体，神色微微严肃，看着袁保问道，“你听谁说的？”

袁保被吓了一跳，略有些结巴的将村子里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大家都这么说……二丫前面还有个大丫，出生就死了，二丫出生的时候把她妈妈克死了，她爸也不干活了，都说二丫是灾星呢。”

他越说越顺，村干部还没来得及阻止，一个秃噜就全说完了。

到底年纪还小，眼神中流露出的恶意掩饰得并不算多么到位。

戚幼眠看了一眼周围站着的前辈们，果然看到许多人脸上都没了笑意，拧着眉神色严肃的模样。

下乡汇演这么多年，村子里的陋习他们见了无数，却还是会觉得遗憾和愤怒。

虽说袁保从小在村子里长大、这么理直气壮也不为奇，但到底还是让人在心里减了几分好感。

村长尴尬的咳嗽两声，转移了话题，“那个，小王啊，你带着这位小姑娘去一趟二丫家吧。”

被叫到的是村里管宣传的小年轻，答应一声就闷头往外走。

路星燃连忙跟上，“我也去我也去！”

路骋有意打破此时过于凝重的气氛，粗声粗气的喊道，“你去什么，呦呦去哪儿你就跟着去啊？那呦呦到时候考北舞，你也能跟着去吗？”

前辈们哈哈笑了起来——他们都知道路星燃那个稀巴烂的成绩。

路星燃假装自己没听到，背影跟个欢脱的家养小狗一般，乐颠颠的就跟在了戚幼眠后头。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下来，村子里没装公用的路灯，只有家家户户窗户门前露出的一点儿灯光，勉强照亮了路。

小王熟门熟路的在前面走着，路星燃点开了手机的手电筒，积极给戚幼眠照着路，“呦呦姐，你在溧江一中怎么样啊？”

戚幼眠轻声道谢，“挺好的呀，老师都很和气，同学们也很友善。”

路星燃啧了一声，往上吹了一口气，将自己额前垂落的一撮白毛吹了起来。

“我们学校那些老师就不行，一天到晚的跟盯犯人一样瞅着我，不管我做什么都不行。”

他小声抱怨着，语气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青涩朝气。

戚幼眠看着路星燃表情丰富的侧脸，微微笑了笑。

这次出行，她有意无意的在避着这个小少年。

因为前世，她受伤严重、这辈子没办法再做激烈运动的消息传出后，路星燃直接冲到了医院，站在病床的床尾，神色坚定，“呦呦姐，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再等我几年，到了法定婚龄我就来娶你！”

虽然下一秒，神色慷慨激昂的少年就被收到他逃学消息急匆匆赶来的亲妈揪着耳朵拖出了病房。

路星燃没死心，逮到机会就和戚幼眠这么说。

但戚幼眠很清楚，路星燃对她更多的只是对从小一起长大的漂亮姐姐出意外的怜惜，和小男生强烈的保护欲。

或许是从小学舞就看着各式各样古今中外的爱情故事——喜剧有，但更多的是悲剧。

戚幼眠一直对感情这件事抱有一种相对悲观的态度，她只会想要一份毫无杂质的、热烈而专注的爱，要是得不到，一个人也挺好。

脑海中杂七杂八的想着，村子就这么小，很快就到了二丫家。

小王站在门前，屈指刚准备扣门，院中突然传来了一道急促的啜泣声。

戚幼眠一怔，下意识上前两步。

就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同时伴有男人明显带着醉意的喝骂声。

二丫的声音细细弱弱，带着隐忍的痛呼，连声道着歉，“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路星燃也意识到了里面正发生一场家暴，窝草一声，就打算上前开门。

却见身侧一道身影快速闪过，下一秒，插着门栓的破旧木门，被一只穿着运动鞋的脚狠狠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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