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视线下移，落在他手指捻磨的荷包上。
那荷包是我一年前亲手所绣送给陆九卿的生辰礼。
我自幼习武，为了绣这个荷包我十根手指被扎的青紫，熬了整整半月才绣好，后来又剪下发丝同陆九卿的一缕发一起编成同心结放进里面，寓意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现在想想，真是讽刺。
我定定望着那荷包，视线如火般烧燃，好像如此就能将那荷包烧毁，否认过去那个犯蠢的自己一般！
但不能。
那荷包又被陆九卿重新挂回了腰间，随着他的走动摇晃，也讥讽着过去那个我的天真可怜。
……
又过了两日，陆九卿一直待在御书房。
禁军首领一直没来复命，倒是苏云锦来了一次想见他，被他以公事繁忙，要她安心养胎打发回去了。
我挑了个离他最远的地方背对而立，眼不见为净。
熟料这日，陆九卿上过早朝，却没回御书房，反而出了宫。
我被迫跟在他身后，一路走过长街，耳边尽是百姓的嗡然议论。
“慕家犯上谋逆的事是真的吗？”
“我见过慕老将军，他们一家人慈眉善目，常常在城郊施粥，看上去不像是反贼……”
“狗屁的慈眉善目！慕家辜负我们的敬仰，也辜负圣上信任，要我说掘了他们的祖坟曝尸都是圣上仁慈，就该给他们做个泥塑跪着，世世代代受人唾骂！”
我攥紧了手，一颗心像被凌迟般，疼的我瑟瑟发抖。
很快，陆九卿来到了慕家祖坟。
隔很远，我就看到了我曾亲自送葬，入土为安的祖母，母亲，嫂子……
慕家儿郎为护大齐，皆战死沙场，埋骨黄沙。
偌大的慕家祖坟里埋葬的尽是妇女稚子。
可这大齐的百姓似瞎了一般，只声讨着并不存在的虚妄罪名！
而陆九卿就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直到禁军首领一身寻常百姓衣服走来，单膝跪地：“陛下，没见到慕云绾。”
陆九卿的脸色沉如黑墨，没有说话。
静寂间，只有风起。
突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只见一个小太监疾步走来，将一封战报呈给陆九卿：“陛下，边关的战报，守将阵亡，幽州城破！”
陆九卿眸色一凝，连忙展开战报。
幽州乃是大齐国门，幽州城破，敌军便可直捣黄龙，直奔京城！
我望着远处慕家祖辈的枯骨，抬头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突然笑了！
唇亡齿寒，慕家覆灭，难道这大齐又能独善其身？
我笑中含泪：“陆九卿，大齐要亡了！”
“这大齐，该亡！”
许是我太过悲愤，老天听到了我的嘶喊！
饶是陆九卿接连派兵增援，还是没能夺回幽州。
大齐人人自危，朝中气氛低迷。
这日早朝。
陆九卿坐在皇位上，沉声发问：“战事焦灼，朝中可还有人能领兵？”
殿上一片寂静，无人答话。
我看着陆九卿冷凝的脸色，唏嘘之外，只觉得他活该。
这时，一道陌生男音响起：“朝内无人可用，但慕家忠勇将军威名仍在，可令其女慕云绾领兵出征，以振士气。”
我的名字一出来，大殿上顿时议论纷纷。
随着陆九卿的注视，我也看向开口的那人，他一身红色文官官袍，面容陌生，却能从眉眼中看出几分清风朗月。
曾经陆九卿也是这样，如今却变成这般面目可憎。
我评判着，只听户部尚书苏严，也就是苏云锦之父开口斥责：“慕家乃谋逆之臣，慕云绾身为后人早该处以极刑，怎可领兵！”
“贺望尘，你身为镇北侯世子，竟敢提及此人，到底安得什么心？！”
贺望尘置若罔闻，只对陆九卿躬身行礼：“朝中没有比慕云绾更合适领兵之人，还望陛下三思。”
他字字恳切，我只叹他太年轻。
且不说我死了，便是没死，还身在后宫，陆九卿也不会让我领兵。
他忌惮慕家，也不信我。
我收回视线看向陆九卿，果然，他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开口：“此事容后再议，命镇东将军先行前往幽州阻击敌军，退朝。”
扔下这话，陆九卿便起身离去。
之后他换了身便服，去往了慕家。7
曾经辉煌，门庭若市的慕家，如今蛛网连结，满门破败。
先帝亲赐的“忠勇将军府”的匾额，也被愤恨的百姓拆了下来，砍成两段。
我看着这一幕幕，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紧捏着，喘不过气。
我恍惚跟着陆九卿进了庭院。
满庭枯枝，黄叶凋零。
我环顾着荒凉的景象，脑海中尽是幼时黏在父兄，师兄师姐跟前的种种回忆。
那么美好，那么欢愉，如今却化作一把把锥骨刺心的利刃。
陆九卿没在这里呆多久，很快便回了宫。
大明宫里。
苏云锦迎上来挽住陆九卿的手臂，她怀孕三月有余，小腹微鼓。
“陛下，您终于来看云锦了！”
陆九卿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他目光深邃又沉重，看得苏云锦有些不安：“陛下怎么这般看云锦？”
听着她的声音，我终于从自己的情绪里抽回神，随着她看向陆九卿。
下一秒，便听他说：“今日你便搬出大明宫。”
苏云锦一愣，脸上的笑再也撑不住：“陛下这是何意？”
陆九卿抽回被她挽住的手臂，冷声告知：“将大明宫还给慕云绾，她消了气，便会回来。”
陆九卿的话便是圣旨，纵使苏云锦再不愿，还是被迫搬回了娇兰殿。
大明宫里奢靡的装饰尽数卸除，变回了曾经的素朴模样。
甚至连带着那些曾被扔掉的摆设，瓷器书画都半分不差的摆放在了原来的位置，那些曾在大明宫伺候的宫人，也一个个都被召了回来。
我跟在陆九卿旁边看着，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刚入宫的那些时日。
可再像也不是从前了。
这时，大明宫的太监总管急匆匆跑进来：“陛下，您快去瞧瞧吧，那宫女花楹正在放火呐！”
花楹！
再次听到她的名字，我愣了许久。
直到陆九卿来到她面前，我看着比从前瘦削了很多的小姑娘，有些心疼。
她是我带进宫的，也因为我被困在深宫里，逃不脱，走不掉。
而陆九卿看着花楹手里一张张烧燃的纸，却突然变了脸色。
他大步上前，一把夺过：“你在干什么？！”
花楹被他推的没站稳，摔坐在地上，手按在火盆里，痛的满身冷汗。
我忙来到她身边，想看看那伤。
可花楹攥着手，我什么都看不到。
只能听到她清泠的声音：“回陛下，小姐给奴婢托了梦，让奴婢将这些垃圾都烧了，免得她在九泉下不得安宁。”
陆九卿一怔，竟有些失语。
我看过去，才瞧见他手里那些竟是曾经自己与他往来的信件。
曾被我一封一封珍重的放在木盒里，妥善保存，倒没想到会被花楹烧毁。
阴差阳错，她倒是做了我想做的事。
这时，陆九卿也找回了声音：“她还没死，给你托的哪门子梦？”
“若小姐没死，以她的性情，在陛下折辱将军府尸骨时，便会出来阻止。可她没有！”
花楹眼神中带着讥讽：“奴婢也想问陛下一句，您重修大明宫，说要迎回小姐！陛下难不成是喜欢上小姐了？！”
陆九卿喜欢慕云绾？
我听到这话，竟觉得像极了笑话。
但凡陆九卿有一丝真情在，我慕家也不至于沦落此等境地。
我等着陆九卿的否认，可半晌，他都没有说话。
日光下，陆九卿面容如玉：“是与不是，叫慕云绾亲自来问朕。”
花楹定定看着他，再度回答：“那就请陛下永远的等下去吧。”
她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我看着花楹的背影，瑟瑟风声中，她背脊那么笔直，像极了每一个不屈的慕家人。
御书房内。
陆九卿一封一封看着从花楹手里夺下的书信。
我不知道他看这些做什么，毕竟每一个字都是他亲手写下。
夜色深深，陆九卿还保持那个姿势，之后，他拿起毛笔开始一笔一笔的书写。
我疑惑上前，就瞧见那信纸上落下一行字——
【九卿，展信安】
我一怔，只因那字迹……竟和我一般无二。
陆九卿这是在模仿我的字迹，想要将我曾写给他的信，一封一封重新誊下来！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看着陆九卿，心脏急速跳动，那心中徒然涌上的猜测只让我觉得可笑！
我退后远离陆九卿，不再看他。
……
边关战报催的越来越急，更多人上书请慕云绾带兵出征的奏折如雪花般飘来。
陆九卿却好似没看见，日日下了早朝便前往大明宫，日日问：“慕云绾回来了吗？”
答案自然是：“没有。”
陆九卿的情绪也越来越流于表面，就连对待苏云锦，也不像曾经那般温柔，甚至将她幽禁在娇兰殿。
转眼，冬雪缥缈。4
大齐七十三年，敌军攻破最后一道关卡，直逼京城。
皇帝陆九卿下令——御驾亲征。
我看着身着黑色盔甲的陆九卿，视线定格在他手中那柄长枪上。
那是父亲送我的嫁妆，寻铁匠专门打造，世上仅此一柄。
嫁给陆九卿那日，我便将这柄长枪封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