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咱们盼娣,胎没投对,话倒是挺会说。」
我奶奶估摸着是高兴,施舍了我半块糖,眼神里都是嫌弃。
「滚远点,小丫头片子身上都是晦气。」
家里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弟弟的满月酒,我被强行按在家里,不准上学,一步不离地看着他。
弟弟躺在炕上,就在我仔细分辨他是不是已经发臭的时候,他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黑漆漆的,一点眼白都没有,四肢僵硬地模仿婴儿挥动,用晦涩的声音喊我。
「姐姐。」
我居然没有害怕,而是搬着小板凳往床边坐了坐,凑过去想听听他说什么。
他说:
「姐姐,你难道不开心吗?」
这不是弟弟还活着的时候,哭的声音。是更细软,更像妹妹发出的声音。
我妈嫁到我家七八年,终于生下了儿子。
村子里哪家没儿子的不羡慕,每天都有妇人扭扭捏捏地过来,再高高兴兴地走。
我看着弟弟僵硬转动的眼珠子,悄悄把耳朵贴在了门板上,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正巧听到我妈兴致高昂的声音。
「哎哟,李家妹子你急什么,等过两天你嫁过去,带着你男人一起来参加我们家柱子的满月酒,到时候可有好东西。」
那李家妹子我知道,嫁给了村里的富户,听说那家人要她至少生两个儿子,要是能生三个,就在县里给她买房呢。
我有点羡慕,或者说不光我,村子里谁都羡慕她。
听说那家人家娶她,就是因为找了神婆看过,说她肯定能生儿子,个个都是健康红润的男娃。
我听着外面李家姑娘带着喜意的声音,看了看面前一直盯着我的弟弟,不知道怎么想起了妹妹。
那天晚上,我和妈妈说我总梦见妹妹,妹妹在梦里问我开不开心。
我闭着眼睛,一只手从被子里探出去,小心翼翼捏着妈妈的被角。
妈妈抱着弟弟,小声唱着摇篮曲,不像村子里的调子,好听得很。
她听见我话的时候,歌声戛然而止。
往往这种寂静,代表着更为猛烈的打骂。
我往被子里缩了缩,忍着恐惧的哭腔。
「对不起妈妈,是我听错了,你,你别打我。」
在我的概念里,提起妹妹是不对的,是要败光张家的好运,是要害死张家。
可我等了半天,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
我小心翼翼睁开眼睛,在黑暗中看到了几乎和我贴在一起的两张脸。
妈妈抱着弟弟,上身趴在炕上,脖子奇怪地扭着,他们的两双眼睛直愣愣盯着我。
那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妈妈的眼睛和弟弟一样,都没有眼白。
妈妈问我。
「你有弟弟了,你为什么不笑?」
我被吓蒙了,头顶不断冒着冷汗,哭声被死死压在喉咙里,一时间连呼吸都呼不上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失去了意识。
失去意识之前,眼前还是妈妈和弟弟那两张,苍白可怖的脸。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妈妈已经起来了,正抱着弟弟喂奶。
被弟弟咬着的地方,渗出一丝一丝的血。
妈妈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笑得慈爱又诡异。
她抚摸着弟弟的侧脸,声音又轻又柔。
「妈妈的宝贝,要快点长大呀,可千万别让妈妈等太久。」
我眼前又出现昨天晚上的那两张脸,不敢再看,匆匆下了床,寻摸了本书在厨房一边熬粥一边看。
3
今天就是满月酒,我家很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我闷着头在厨房忙活,抽空往外头一看,发现来的大部分都是村子里生不出男娃,和刚怀孕的孕妇。
她们三三两两坐在桌子旁,脸上都是对生男娃的渴望。
我听了一耳朵,这些人都说之前来找过我妈,今天来要我妈说的一定能生男娃的方子。
至于我妈,她正抱着弟弟,在那些妇人中间笑得跟朵花似的,眉飞色舞,大着嗓门可劲夸耀。
「神婆可说了,我家柱子是赚大钱的命数,以后肯定能出人头地,带着我和他爹他奶奶一起去大城市。」
那些妇人眼里有羡慕,有嫉妒,一个个附和着,有人等得不耐烦,问道:
「柱子他娘,你不是说好了给我们你手里生男娃的方子嘛,怎么到在这儿夸上了。」
我妈有点不满的瞪了她一眼,不情不愿地换了话题。
「你瞅你急的,心急能生下好儿子吗?能生下我们柱子这么好的娃吗?」
我妈捏着弟弟已经青得发紫,开始浮肿甚至有点腐烂的手晃了晃。
有人哎哟了一声。
「柱子他娘快点说吧,别跟我们卖关子了,到时候生了男娃,少不了你和柱子他爹一口酒肉。」
我妈翻了个白眼,冲我招了招手,喊道:
「盼娣,把屋里放着的酒给阿姨婶子们拿出来,手脚麻利点。」
我抱着灶台上放着的玻璃罐子跑出去,妈妈让我抱着,一脸得意跟婶子们说道:
「这可是好东西,我当初可就是喝了老孙家那个孙子的童子尿,再配上这野蛇酒喝了三天,三天后就怀了,然后生下的就是我们柱子这么好的男娃。」
童子尿在这种偏远农村里,可是好东西。
所以这些妇人对妈妈的话深信不疑,一个个眼里都浮现出渴望,甚至说希望来。
我吃力抱着罐子,就在快拿不住的时候,被妈妈狠狠瞪了一眼。
「抱稳点,要是摔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被吓得一个激灵,抖了一下。
罐子没摔,却抖松了上面的盖子。
一股腥臭的血腥气混合着劣质酒精味飘了出来,我强忍着反胃,颤颤巍巍地抱着。
偶然间,我抬头看了一眼弟弟。
这回距离近,我看见弟弟宽松裤子下的小腿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针眼。
像是曾经用来放血一样。
我害怕得更厉害了,好在妈妈拿走了我手里的酒罐子。
她把里面的酒给那些妇人一人分了一杯,千叮咛万嘱咐。
「怀了的喝了之后,可不敢再吃什么辣的,凉的,多吃点韭菜腰子。没怀的晚上回去赶快找你们男人去,说不定啊,今天晚上就怀上了呢!」
我看着他们拿着装满腥臭液体的杯子,一阵又一阵地反胃,再看看妈妈抱着弟弟,好像打了胜仗一样,忍不住想。
妈妈是不是被妹妹的鬼魂给附身了,这一村子是不是都被那些溺死的女婴给诅咒了,不然怎么会有这么荒唐可怕的事情。
下午,我借口去找隔壁二丫借笔记,偷偷跑到了神婆家。
她看了我一眼,问我怎么了。
我急得有点语无伦次,却也把话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神婆却像听见什么笑话一样,笑得像只难听的鸭子。
「你怕不是让你那个妹妹给缠上了!她记恨凭什么你能活,她却不能,这是等你哪天发了疯,她好用你的身体,送你弟弟去死呢!」
神婆的脸过于可怖,我猛地打了个冷战。
一时间竟也怀疑起了自己。
为什么偏偏就我看见弟弟没了呼吸?
回家的路上,我抹着眼泪,在心里和妹妹说话。
「妹妹能不能不要让弟弟也死掉,弟弟也死掉,我和妈妈会被打死的,我以后每年都去给你烧纸,你能不能救救我和妈妈。」
我说了一路,也哭了一路,可惜没人回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