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荻野坐在茶坊的小包间里,接连几口热茶喝下肚,仍觉得有些背脊发凉。
“是这样的,路千寻是前不久才从 H 市那边电视台抽调过来帮忙的同事,她是从美国那边留学回来的,之前一直做幕后,参与的节目也是以公益和扶贫教育为主,她人是真的又漂亮又有气质,非常温和,所以口碑也很好,而且我听人说,她家里也很有钱。我们台里很多人都想追她来着……她那么优秀又受欢迎,没有一点做这种事情的动机啊。”
“能不能说重点啊?”
记笔记的小曼忍不住打断偏离题目还滔滔不绝的梁哥。
“能不能让我循序渐进啊,再说内情这方面我就算说出朵花来也是我自己的猜测好吧,她人都不在了,谁能知道她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没有一点征兆吗?”
“真没有。就是我刚才说的,她本来是做幕后的,但她抽调过来之后我们领导是想把她推向台前嘛,毕竟是高知美女。所以这次我们台做这个优秀企业家的人物专访,领导就指派了她,反正这个事情最开始筹备的时候她也是很配合的。”
梁哥用手支起下巴,轻轻摩挲。
“因为她之前是没有在公众面前露过面的,领导怕她紧张,才给安排的录播活儿。我们去专访的就是那个连锁培训机构‘升学畅’的创始人杨光明……”
“杨什么?!”
这次换成宋荻野愣了。
“杨光明,光荣的光,明天的明。”
伴随着眼前人的解答,宋荻野的脑海里无法抑制地浮现出了那张让她几欲作呕的脸。即使过了那么多年,她还是能很清晰的记得那菱形的脸,扁塌的鼻子,肥硕的嘴唇,以及那下巴上一颗扁平的肉痣。
它们组成一个总是皮笑肉不笑,眼神阴鸷的人。
“有没有那个人的照片?”
宋荻野竭力不让自己情绪看上去太激动,她往茶杯里添了点开水,又追问道。
“不确定有没有,让我找找。”梁哥顿了顿,“主要是今天大家刚摆好器材,还没有来得及进入正题就发生了那件事,全场的人都吓傻了,谁还想得起拍照啊,而且那个杨总确实是个不太想抛头露面的人,要不是因为我们领导跟他关系还比较熟络,私下找了他几次,他根本都不愿意接受采访。”
在他翻找照片的空档,小曼用胳膊肘碰了碰宋荻野,插嘴道:
“你认识那个人吗?”
“之前我高中学校的副校长就叫这个名字。”
“怪事,今天怎么什么都这么巧。”
“对啊,我也觉得。”
宋荻野无奈的耸耸肩膀,与此同时,梁哥找到了一张手机里模糊的照片。
“我重申啊,今天器材都没来得及打开,所以没有清晰地照片,只有前两天过来加班初踩点时,我为了跟女朋友证明我在工作,随手拍的一张现场照片,有点糊,将就看看吧,喏,右上角落正打电话这个。”
宋荻野顺着他手指尖的方向看去,尽管只是一个非常模糊的侧影,但宋荻野也立马确认了,这就是那个杨光明。
她知道,那副嘴脸是她到死也没法忘记的。
“就是我们高中学校那个副校长。”
她说,然后她竟然不可抑制地冷笑起来。
“他出了这种事,也不算太奇怪。”
这句话让在场的另外两人觉得有些诡异,但他们还来不及深究,梁哥的手机就很不合时宜的响起来了。
是他的上级领导,梁哥接电话的表情从平静到凝重,最后他挂断电话,尴尬地向小曼和宋荻野告辞。
“不好意思,我得回台里了。领导要我们早上在场的同事马上回去开紧急会议,还强调绝对不能在外提及任何关于这件事的现场情况。小施妹,你们如果要出推文一定要把握好尺度,蹭蹭热点可以,不要透露太多我说的话,台里会追责,这件事上面应该是要力压的。”
“哎,”小曼叹了口气,“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不过这样总让人感觉没头没尾的,要不你就单纯以朋友间聊天的态度再说说现场情况?我们保证只是吃个瓜,不会往文章里写。”
“啊,就是我们架好了设备,想先试拍一段看看,路千寻说她要拿张纸巾把口红稍微擦淡一点,然后她就在靠近杨总办公桌抽纸巾的那一瞬间突然把刀从衣服内袋里抽出来捅过去了!具体捅了多少下我也不记得了,反正那个杨总也在跟她拉扯,中间还把她推翻在地上了,那办公桌上、墙上、地砖上到处是血……”
梁哥一边说着一边整理背包准备离开,期间手机又响了一次,估计也是领导打来催他快回去的。
他接了电话,嗯嗯两声就连忙往外面赶。
“不好意思啊,千寻,小施妹,我先走一步了。”
他说,整个人刚出了门却又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倒回半个身子。
“哦,我刚接到消息,杨光明没有死,冬天衣服穿得厚,虽然是中了很多刀,但没有致命伤。”
等宋荻野和小曼一同返程的时候,两个人之间有些莫名的低气压。
小曼隐隐觉得,宋荻野的情绪在听到杨光明这个名字以后就变得有些不对劲,她举手投足的样子无论如何都透露着一种阴郁感,像是一种暴雨将至,乌云漫天的感觉。
与此同时,户外确实下着大雨。
雨刮器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行车视线严重受阻。
“还要回公司吗,还是直接送你回家?”
“不回了,我们各自回去把今天的消息整合一下吧,晚上我看看我室友能不能从她男朋友那边问出点什么,再等等看警方那边对这件事的公众回应。”宋荻野抠着指甲,没有抬头,“我家太远,就不麻烦你了,送我到就近地铁站就行,谢谢啊。”
虽然宋荻野平时并不是一个话很多很热情的人,但她让人感觉这样消极,还是第一次。
小曼终于是没有忍住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们那个副校长,很招人恨吗?”
“这话说的,有几所学校的副校长不招人恨呢?”听闻此话,副驾驶的宋荻野情绪似乎忽然缓和了,“由他编制的变态规矩简直有一箩筐,这个人说话也很阴阳怪气,喜欢威胁惩罚学生。因为我们是私立学校,他又属于挂职的副校长,不参与授课,主管招生、分配一类,所以很肆无忌惮,会明里暗里地暗示学生家长送好处……”
见她话多起来,小曼才松了一口气。
“你的家长也被他压榨过钱包吗?”
“差不多吧。”
“哎,反正往前推几年确实有很多不良现象,不过这几年媒体曝光多了,社会监管力度强,教师队伍里的渣滓也差不多被肃清了。”
“是啊,”宋荻野苦笑,“我也真是没生在好时候。”
与此同时,小曼的车开到了地铁出入口,宋荻野向她道谢后便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雨里,小曼看着那个背影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自己竟忘了告诉她副驾驶前面的收纳箱里面有多余的雨伞。
宋荻野到家的时候已经淋成了落汤鸡。
不得不说冬天的雨真是凉进心坎里了,她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颤颤巍巍脱掉湿衣服,去浴室冲热水澡驱寒。
浴室的热气升腾起来,浓郁的烟雾让人感觉置身云端。
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花洒头已经坏掉了,有好几个喷嘴不喷水了,于是那些通过坏掉花洒喷出来得水就毫无规则的四处乱溅。
宋荻野由此想起了自己 F 城的家。
家里洗澡就没有花洒,是个丑陋的水龙头,水温和水压也总是不稳,经常莫名其妙的烫死人或者凉死人。
十六岁她们刚搬进那个家的时候,妈妈总说等攒了钱就把家里重新装修一下,可如今十年过去了,那个家还是破破烂烂。
她已经搬出来很久了,像走了很长一段路,却又好像从来没有前进过。
杨光明。
宋荻野又想起了这个名字,她无法抑制地笑起来,但她很快发现自己的眼睛模糊了,是眼泪,不是烟雾。
她想起那一年为了让自己能继续留在学校上重考班,妈妈带她走进杨光明的办公室,唯唯诺诺地从那个已经磨破了皮的人造革背包里掏出被塑料袋裹好的两万块钱,卑微地请求道:
“杨校长,请在给我们荻野一次机会吧,就让她继续在这个学校复读一年,我保证不会再出现那种事了,孩子的爸爸已经抓起来了!法院判的三年!您看,这……或者您还有什么要求,只要我们做得到的,您尽管提。”
妈妈喋喋不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几欲下跪,而杨光明昂首挺胸,玩味地看着她们母女。
“我尽管提?”
他将这句话的尾音刻意拖长,为整段话注入了一种极其强烈的不怀好意感。
那是十九岁的宋荻野第一次在公共场合产生出难以抑制的想要流眼泪的冲动,杨光明绕着她们母女走了一圈,回到办公桌前,用一只中性笔挑开了塑料袋。
那个破旧的塑料袋发出沙沙的声响,杨光明脸上带着毫不掩饰地轻蔑,他又用手摁了摁里面那两叠钞票。
大概是因为比他预想的多,他的脸色变了。
“算了,大家都不容易,我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你带孩子去报名吧,正常缴纳费用就行。”
宋荻野本来是想在床上先整合一下资料的,结果刚沾上床就睡着了,最后还是让室友黄玉的敲门声给叫醒的。
“小宋,你在房间里吗?找你有点急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