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炳语气满是讽刺,我经过他身边本想一走了之,奈何咽不下这口气,驻足打量他,“你不必担忧我,你的差事部署怎样。”
他头埋得更低,“乔小姐宽心,只要您不出差池,结果错不了。”他顿了顿,意味深长的警告,“您即使出了,也就牺牲您一个。”
我随手捏起他一片衬衫袂角,指尖来回摩挲着,“哟。你这是提醒我呢,别竹篮打水一场空,对吗?”
他笑得毕恭毕敬,瞧上去有那么一丝虚伪,“乔小姐聪慧,无须我多言。”
我冷哼了声,手松开的同时狠狠一推,无暇顾及他是否抵挡住,二话不说走下楼。
到达客厅我意外发现三日未见的张廷宗竟然坐在沙发,他捧着一盏浓茶,一旁的马仔弯腰和他汇报码头事宜,复兴7号在边境准备就绪,一旦军火顺利交接,立刻登陆哈尔滨港。
这是一桩黑白两道举世瞩目的大买卖,张廷宗凭借这艘货船将彻底坐实整个东北的庞大势力,届时莫说祖宗,叱咤风云四十年的老油条林柏祥也不得不甘为臣子。其他头目更是仅剩下装孙子的份儿。
江湖论资排辈,张廷宗之所以当东三省的老大名不正言不顺,只能在黑龙江称王,他的资历是硬伤,冒险接手复兴7号,便是弥补这一点。
他听到脚步声抬头张望过来,视线流连过我身体,最终定格在我脸上良久没移开。
何止他没见过,包括我自己,都是头一次如此打扮,从头到脚素黑,波浪裙摆垂到膝盖,腰间束了一条米白色绸带,一顶圆檐礼帽,边缘镶嵌着红纱,刚好遮住眉眼,阴郁之余,多了万种风情。
我冲过去匍匐他胸膛,手腕圈住脖子,媚眼如丝,“怎样,像不像大佬的女人。”
他一怔,旋即轻声闷笑,“谁。”
他下巴的胡茬滋长得格外旺盛,又青又硬,磨蹭我鼻梁时,细细密密的痒,带着隐约的刺疼,“我吗。”
我别开头,尖着嗓子故意气他,“是祥叔。”
张廷宗掐住我下巴,将我脑袋扳了回去,沉着一副面孔,“胡言乱语。”
我探出食指,竖在他唇上,嘴巴凑过去,隔着那根纤细的指头吻他,我和他都含着浓情,这样的浓情有一瞬间令我产生了错觉,它非常真实,非常明媚,美好到让我觉得一切不可抑制的改变着,塌陷着,猛烈而汹涌。
他任由我戏弄吻了他半晌,忽然擒住我的手,一本正经说,“在家里安分等我,不该你做的,不要插手。”
我一愣,听出他有了悔意,从他身上坐直了一些,“张老板出尔反尔?”
他沉默不语,我不肯罢休撕扯他衣领,非要他给个答案,为何临阵变卦,我折腾了好久他才抱住我,将我按死在他怀中。
“事情很危险。不是只有我这边和上家的人,看不到的漏洞,存在很多。”
阿炳这时从二楼下来,他看了看腕表,唤了句乔小姐。
我没理会,我清楚不能再顺着张廷宗说下去,这事儿恐怕要鸡飞蛋打,我立刻转变,笑得古灵精怪,像一只偷了腥的猫儿,藏着刁蛮与奸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张老板目中无人半辈子,还怕一群拿公家枪耀武扬威的酒囊饭袋吗。”
张廷宗平静注视我,“我没有什么好怕。”
他瞳孔深邃明亮,荡漾着潺潺波光,笑意还未褪去,声音里又染了三分,仿佛在哄一个顽皮的小姑娘,“除非我倒了,护不住你,给不了你在他身边拥有的生活,才会有那么点怕。”
我表情一僵,他莫名说这么丧气的话,我拿捏不准他是不是察觉了什么,但他似乎没留意我反常的模样,面容波澜不惊,只有深深浅浅好看的笑纹,“这一日到来之前,我会拼尽一切送你离开,如果来不及——”
我不等他说完,近乎本能的,惊慌失措下捂住他唇,小脸顿时惨白,寻不到半点血色,“你倒不了。”
我咬着牙,身子在止不住的抖,“谁能赢得了你,你连心都没有。”
他好笑问是吗。
他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我掌心内,湿漉漉的,像晨露和雾气,丝丝柔柔氤氲弥散开,凝为我心头一滴酸涩惶惶的泪。
他和祖宗,黑和白,在打着和平幌子的世道永远无法共存,我也不知谁会是崩塌的一方,只不过早晚而已。
阿炳试探对张廷宗说上家已经掌握了我们派出女人接头,现在更换来不及,对方的势力不在内地,势必为稳妥起见,保守退缩,错过这一回,要再等至少一周。
我跳下张廷宗腿间,触摸裙子口袋里防身的匕首,“既不需要我打斗,也不需要我验货,只是出面走个过场,省得你手下处处防备我,被当成贼的滋味,我要受多久才是头?日子不是一天两天。”
我撂下这番,吩咐阿炳备车,走到门口正要迈出庭院,张廷宗在我身后开口,“我不肯你去,是我的私心。无关这件交易。”
我步子倏然一滞。
他语气惆怅而深重,于空气中回荡飘渺,捉不着,握不住,死灰一般。
“小五。记得回来。”
我死死捏拳,捏到手臂酥麻,失去了知觉,才满是汗水缓缓松开,喉咙无比沙哑吐出一个嗯。
或许,祖宗将我丢进了这狼窝,从肉体、情意到风月歹毒的计谋,榨干我全部价值,用以攻克张廷宗第一道防守,也或许,如二力所言,大功告成之际他会接我离开,抛掉利用殆尽的文娴,给我沈太太的名分。
无数可能拉扯折磨着我,我快要喘不过气。
为今之计,走一步看一步,甚至我都不明白,感情和理智哪个更胜一筹,我究竟盼望谁赢,输了的那一个,我是否会后悔。
我坐上车想到什么,命令阿炳通知上家,更改一半的预定。
他不明所以,“接头的马仔调换吗?”
我脑海不断放映祖宗一贯的围剿策略,一桩桩一件件,清晰的浮出水面,我攥紧了门把,一波又一波冷汗潮涌似的从皮肤里渗出,把我打湿成水人儿,“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接头的计划照旧,只通知对方头目,军火原定在哪验货交易,改为相反的路线即刻撤离,留下十支样品足够,道上人讲廷气和仁义,不会弄虚作假,我们看样品就好。”
阿炳完全猜不透我的意图,我疾言厉色说别多问,我比你们了解沈良洲的路数。
他听我这样斩钉截铁,权衡了几秒没废话,这个节骨眼没了回头路,复兴7号进港的最后一盘前菜,好吃难吃必须吃,每个人都在赌注。
他迅速联络了上家头目,那边同样一头雾水,但也照做了。
去往目的地途径南北大路,笼罩在一片苍茫之中,夕阳西沉,整座城幽暗无比,昏黄的苍穹被浅淡的乳白遮掩,月色惆怅,道旁无限延伸没有止境的凋零的树,影子稀疏而婆娑。
此行的接头地点出乎我意料,闹市区后面一片陈旧的贫民窟,十几座矮楼尽头的老街口,矗立着一间年头不短的二层茶馆,乌烟瘴气鱼龙混杂,素日拮据的百姓歇脚听书喝大碗茶的下九流之地,上家倒是会找地方,条子插一脚都嫌苍蝇多,的确是眼皮底下办事儿,打脸得很。
我停在门口,粗略梭巡了一圈室内,十来张方桌,零零星星的占了一半,颈间围着黄丝巾的少妇,谈笑风生的几名年轻男女,以及剔着板寸穿棕色皮夹克的独身男子,十有八九少妇是便衣,检察院的下属可能性大,祖宗不会安排市局的人拖后腿,毕竟他趁这滩浑水也打算瞒天过海做笔大买卖。
我目光匆忙锁定在夹克衫男人,闷声不语走过去,没有摘帽子,仅仅露出下半部的唇鼻,念了一句:“今天十五度。”
他专注阅览报纸,并未立刻开口,表情都没变化,我们相对而坐,沉寂了几分钟,侍者端上两杯果茶,退下的同时,他微微抬眼,“明天回暖。”
我从容不迫仰头,“我是张老板的人。避开条子了吗。”
他握拳抵唇,眼神四下瞟,“西街有一辆银色面包车,车上是Q爷的马仔。复兴7号登陆哈尔滨港全部事宜,一直是Q爷和廷哥交涉,我只负责这批军火押运。北街,南街,东路口,都有可疑人出没,暂不了解是条子还是廷哥的敌对。”
Q爷,且不说云南天高皇帝远,单说那儿的黑帮巨鳄一向眼高于顶,见了缉毒警就杀,尸骨成堆垒砌出一条贩毒的康庄大道,他们瞧不起内地和白道称兄道弟逢场作戏的头目,何况二力如何知道Q爷是张廷宗上家?他是传声筒,由此可见张廷宗遮遮掩掩的内幕,尽在祖宗掌控中。
我始终不信,祖宗有这么大能耐将整个东三省的异己置于监视下,时至今日我也觉得,他斗不过张廷宗。他捏着黑白两道的权势,尚且输多赢少,当前局面验证了我猜测不假,有更精明的黑手在暗中推波助澜,给祖宗透口风,我曾笃定是军区的关彦庭,他城府极阴险,现在我不得不把疑心转移一半在沈国安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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