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哪怕再舍不得,他也亲自动手,流掉了裴云若的第一个孩子。
病根出在陛下赐的那领百蝶穿花的霞影纱帐帘上,因着颜色图案喜庆,裴云若有孕后,特意赐下给她安胎的。
这霞影纱所用的丝线是浸了麝香后织就的,香气幽微不易察觉,寻常人更不识得,裴云若日夜闻着这味道入睡,长久下来,怎能不滑胎。
事发之后,陛下又借口殿中物品都不详,全取下拖出去烧了。
若非裴云若起了疑心,坚持追查,我也无法确认。
我拿到制霞影纱的老匠人证词的那天晚上,不敢回青鸾殿,磨磨蹭蹭到半夜才进殿,想着兴许裴云若已经睡了。
殿里没有点灯,我还来不及松一口气,便听得幽幽一声唤,「姑姑。」
我被吓了一跳,转头见裴云若未睡,双眸如鬼火般盯着我。
我将证词递给裴云若,她不过草草翻了两下,便递至灯下烧掉了。
我心里一跳,「娘娘不仔细看看吗?」
「没必要,我只是确认。」裴云若脸上神情极淡漠,她的长发披散着,露出个尖尖的下巴,如成精的狐鬼般。
她抚摸上自己的小腹,「就算全天下所有人都不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他也是我的孩子,无缘无故的没了,我怎能不查。
「我查遍了这殿中的每一个人。姑姑,我甚至怀疑过你。」
我被裴云若的眼神看得背脊一凉。
「还好,你经受住考验了。」她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太医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我的身体怎样,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怀疑了所有人,所有人,我独独没有怀疑过他!」
两行眼泪「唰」的从裴云若脸上滑落,她眼中是被深深伤害后留下的痕迹。
「我没想过要专宠一辈子,我没想过他要无原则的纵容我一辈子,我更没想过要生下皇长子,我只是想挣脱我的命,想安分守己的当一个后妃,我从来没奢望过任何,任何他不愿意给我的东西。」
裴云若以手捂着眼,她拼命的不想让眼泪掉下来,但汹涌的泪水从她的指缝中迸出来。
「那些不该有的盼望,是他给我的。我何曾要过……」
这句话,裴云若带着哭腔,委屈得叫我都险些落下泪来。
我把裴云若搂在怀里,像哄自己孩子一般拍着她的背。
我在裴云若身边侍奉四五年,这是我感觉到,裴云若最最脆弱的时刻。
那夜,我陪着裴云若到后半夜,她在我怀中渐渐睡去,我也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
我原以为这事裴云若会伤心好些时候,却不想翌日她睁开眼时,裴云若已然将自己收拾妥当。
云鬓高挽,面颊扑着细腻的粉,唇上一抹亮丽的红,朱红色滚金边百蝶穿花大通袖宫装,静静地端坐在晨光中,仿佛一朵盛放到极致的牡丹。
听见我醒了,裴云若一面画眉,一面催道:「姑姑,快些起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11
小皇后刚及笄便嫁入皇宫,怀孕时才十六岁,深宫寂寞,她少年心性,自然是呆不惯的,怀孕后孕反严重,情绪愈发不好。
她想念母亲,陛下原是想特旨诏丞相夫人进宫来陪伴有孕的皇后,但丞相谨守本分,他深知傅家出了一个皇后,已经是爬得太高,即便思念女儿,还是狠心拒绝了。
小皇后在宫中十分寂寥,一日日的消瘦了下去。
小皇后吃不下饭,那些日子连闻一闻菜肴都会吐个昏天黑地,陛下急的同样吃不下饭。
直到那日裴云若端进食盒来,小皇后闻见香味,竟是一反常态地坐了起来,恹恹的神情一扫而空,进的十分香甜。
吃着吃着,竟落下泪来,「这是阿娘的味道。」
裴云若微微一笑,屈身行礼,「娘娘喜欢便好,也不枉费臣妾向傅夫人学了这些天。」
小皇后泪眼朦胧地牵住裴云若的手,「好姐姐,快起来,从前我不懂事,听信旁人的话,险些冤了你,万不要同我计较。」
那以后,小皇后便极亲近裴云若,裴云若本是察言观色的高手,比小皇后身边侍奉多年的婢女还要贴心。
小皇后怀孕后肤色黯淡,裴云若便想方设法地搜集来调养的方子,将她的皮肤养回少女时的莹润剔透;
夜里裴云若与小皇后同睡,为她按摩水肿的小腿肚,给她涂茯苓霜淡化妊娠长出的瘢痕。
小皇后有时看着自己怀孕后一圈粗似一圈的腰身,情绪会低落许久,陛下是男子,不懂女子幽微心思,安慰的话反倒常常将小皇后惹怒,把他撵出凤仪宫。
但裴云若却能恰到好处地抚慰小皇后的情绪。
她找来盛唐画像,亲自为小皇后做了一件满绣飘金的石榴裙,为她画上桃花妆,在裴云若的精心打扮下,小皇后呈现出与少女时期全然不同的雍容大气。
小皇后望见镜中的自己,孕后第一次开心的笑出来。
我有时见午后小皇后就躺在裴云若腿上,听她念民间的话本子,听着听着沉沉地睡去,是全心信任的姿态。
只有我才能看到,裴云若平静的眸底,藏着惊涛骇浪。
小皇后身孕七个月时,凤仪宫里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小皇后的陪嫁侍女溪竹被查出有八个月的身孕,只因一直束腰,未被发现。
小皇后急了,「你到底与谁有情了不能禀明本宫为你做主,竟偷偷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情来?
「到底是谁你说呀,侍卫还是太医,本宫都为你做主。」
不论小皇后怎样追问,溪竹都只哭着摇头。
裴云若安抚好小皇后的情绪后,将她劝走了,转头冷冷地吩咐我,「悄悄的,将陛下请来。」
陛下一到,见到那侍女大着肚子瘫在地上,心知裴云若已经猜到了一切,「只那一回,阿舟身子不方便,朕就糊涂了一回……」
裴云若心灰意懒,都不想听,直接打断了陛下,「陛下现在打算怎么处理?」
陛下见到溪竹隆起的腹部,眼神透出阴冷,「这个孩子,和她,都不能留。」
「皇后娘娘近来孕期不安,陛下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难免伤了娘娘与她腹中胎儿。」
「那你说怎么办?」
裴云若道:「把她交给臣妾处理吧,陛下放心,臣妾必定瞒得一丝不漏,不会叫娘娘知道任何。」
裴云若从侍卫中选了个没有家世背景的,当做溪竹的心上人,跪到小皇后跟前去哭求了一通,小皇后生性纯善,自然允婚,这件事就这样被按下来。
12
纵然裴云若与太医院已经将小皇后照顾的无微不至,但还是没能拖到她足月生产。
小皇后到底年纪太小,无力保养皇嗣。
孩子在八个月多一点点时早产了,小皇后在产房里痛苦地煎熬了一天一夜,产下一个气息微弱的男胎,生下来后哭了两声,后半夜就没了。
小皇后生下孩子后,精疲力尽的昏了过去,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孩子,她拉着陛下的手问:「我们的孩子呢?」
小皇后杏眼里光泽不再如从前般澄澈,含泪时却仍旧楚楚动人,那句「夭折」了,陛下便哽在喉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小皇后见他迟疑,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我的孩子呢?我听到他哭了,怎么不抱来见我呀,我的孩子……」
许是小皇后这般疯魔的神态,叫他想起裴云若失去第一个孩子时的模样,陛下心软了,昧着良心说:「乳母喂奶后现在睡得正香,阿舟,你先睡一觉,等你醒来就能见到了。」
小皇后睡着后,陛下将裴云若叫到外间,他的神情冷峻异常,「那个叫溪竹的宫女,孩子生下来了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陛下冷冷丢下一句,「把她的孩子抱来给皇后养吧。」
我得了吩咐后,亲自去将孩子从宫外抱来,送到裴云若怀中。
裴云若看了一眼怀里的这个孩子,仿佛心情很好一般的逗弄,「姑姑还在等什么,有些人有些事,该处理干净,便处理干净。」
我知道她说的不是小皇子的身世,是皇后的早产。
她恭敬地退了下去。
要说是缘分也是造化,陛下原只想让这孩子拖过几日,等小皇后心情身体好些,便处理掉这个孩子,谁知裴云若抱着小皇子放入皇后怀中时,他见到皇后便笑了。
这孩子几近足月生产,长得粉雕玉琢,笑起来叫人心都化了。
皇后自然是拿他当心肝一般疼。
天长日久,陛下就歇了那份要弄死这孩子的心,只是想方设法地阻隔皇后与这孩子的母子之情,常常将他扔给裴云若带着。
连孩子的名字也是裴云若取的,谢临风。
眼看孩子三岁不能不上玉牒时,陛下才想起取名这回事,他一心只想和皇后生个真正的嫡子,早把这个货不对板的嫡长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可惜的是,天不遂人愿,皇后后来怀孕两次,生下的都是公主。
13
谢临风是由裴云若养大的。
谢临风成长时也会有疑问,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是皇后,「但云娘娘,为什么我一年到头总也见不到母后几次?」
裴云若不会给他答案,她只会模棱两可地抛一些话头给谢临风,叫他自己去思索。
谢临风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他是他父皇和母后的长子,却并不受他们待见。
皇后还好,一年到头总能见到几次,虽然有些隔膜,但她红着眼对谢临风的嘘寒问暖并非作假,但陛下算是将对谢临风的厌恶直接写在了脸上。
宫里的说法是因皇后生皇长子的时候,吃了太大的苦头,陛下心疼皇后,因而不喜皇长子。
这样的理由在小时候骗骗谢临风还可以,随着他越长越大,自然就不好糊弄了。
毕竟,他是裴云若亲自教养出的孩子啊。
谢临风又一次跪在明政殿外求见而不得后,裴云若去劝他,「阿临,快回去吧。」
谢临风攥着裴云若的衣角,仰头问她,眼中带着悲哀,「云娘娘,我究竟是不是父皇的孩子啊。」
裴云若像是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叹息一声,将他从地上牵起来,迎他入怀轻声安慰,「好孩子,别想这些了。」
在谢临风十五岁生辰那天,我按照裴云若的吩咐,悄悄地将溪竹安置在谢临风的院子里,让她远远地见一眼自己的孩子。
我叮嘱过溪竹,不要叫谢临风发现了她,但一个激动的母亲,又怎么可能隐藏得好自己呢。
最终谢临风知道了一切,颤抖着抱住溪竹,哭着叫了一声,「阿娘。」
事情传到陛下耳中,我毫不意外地得知陛下冰冷的命令,「杀了她,皇长子只能有一个母亲。」
十五日后,青衣巷一所小宅子失火,扑灭不及时,一家子都没了。
远在宫城的谢临风闻听消息,非要冲出宫去给他的生母收尸,被裴云若一个巴掌打醒了,「你现在去,是要叫你那个凉薄的爹将你一起杀了吗?那你要云娘娘怎么活!」
谢临风冷静下来,缓缓跪下,抱住裴云若的腿,无声痛哭。
「云娘娘,唯有你对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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