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爸爸出差回家,那两天妈妈因为在奶奶家受气的缘故,总是对爸爸冷着脸。
小矛盾接连不断,大矛盾一再积累,战火一次又一次升级。
那段时间蒋悠悠和我睡在一起,每到夜晚我俩都能听到隔壁屋子里震天响的辱骂声。
话题翻来覆去就那几个。
妈妈一开始隐忍不发,直到爸爸拍桌子质问:「王秀丽,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话,我让你辞掉工作照顾孩子,不是让你给我摆脸子的。你平日花的不都是我的钱,妈不过说了你几句,你有必要一直抓着不放吗?」
妈妈立马愤怒地站起来,粗喘着像一头斗牛,「蒋政国,你凭什么这么说我!谁都可以说我,唯独你不可以!」
她像是一根即将断裂的皮筋,浑身发抖地嘶吼着:「钱钱钱!你的那些钱够我花多长时间?你知道蒋又又一天的药钱吗?你连两万块钱的手术钱都不想出!我给你打理人际关系,赔着笑脸请你们部门的领导吃饭。忙前忙后地照顾两个孩子,为这个家买东买西,逢年过节还要给你妈送礼,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你给的钱够吗?」
爸爸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这又不是我逼你干的!况且又又的胎记一开始只有豆子那么小!还是你提出的药物治疗。」
两个人的争吵一声比一声响亮,仿佛谁都委屈的不行。
也就是那天夜晚,在激烈的争吵中,地震悄然来临。
墙壁轰然坍塌,半梦半醒的我为了保护熟睡中的妹妹,一根钢筋笔直地穿过了我的小腿。
巨大的疼痛让我昏迷了三个小时。
等我再次醒来,耳边是妹妹小声抽泣的哭声,以及从不远的石缝里透过的妈妈沙哑的呼喊声。
我用尽全身力气去回答妈妈的呼喊。
而妈妈颤抖着声音一声声哀求着我,「又又,蒋又又,你是姐姐,求求你,一定要好好保护好妹妹。」
从始至终,妈妈从未关心过我。
7.
地震后三十二个小时,时间被无限地拉长。
妈妈的声音也逐渐变得微弱。
我的小腿失去了知觉。
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每次迷迷糊糊又要睡着的时候蒋悠悠就用她的小手拉我的衣袖。
她的力度是那么的小,眼睛里蓄满泪水却不敢流下来,只能一次又一次带着哭腔喊我,「姐姐......我好害怕,别睡觉。」
可是我好累。
我甚至破天荒地想,死亡也没有想象中的可怕。
但我转念一想,如果我死在蒋悠悠的身上她会有多么恐惧?
她今年五岁,那么小,那么可爱,眼睁睁看着没说过几句话的姐姐死在她的身上,她会多么惊恐,多么无助。
一块巧克力被艰难地举到我的嘴边,拉回我漫无目的的遐想。
天知道蒋悠悠忍受了多大的疼痛才把手从那么窄小的石缝中抽出,她的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我不知道这段时间我们是怎么挺过去的,但那块巧克力成了我们的救命粮,是蒋悠悠和我,一人舔一口,艰难度过的。
苦涩的巧克力味与我嘴里腥甜的血水混合。
救援队来临时,蒋悠悠和我早已神志不清。
我感受到身上的重量越来越轻,从缝隙中透过的光亮越来越多,直到眼前一片白光。
我瘦弱的肩膀牢牢地保护着同样弱小的妹妹,两个同样脆弱的生命紧紧依偎在一起。
现场的每一个人都震惊了。
8.
自然灾害的无情像极了一个残忍蛮不讲理发怒的大人,随随便便夺走了一批人的生命。
我醒来时,病房正是嘈杂一片。
症状比我轻的病人正在给家人报平安。
症状比我重的病人,床边则凑得人满为患。
我躺在床上,床边空空如也,没有人为我停留片刻。
直到人群中闯进来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她焦急地穿梭于人群中,最后停留在我的床前。
那瘦弱单薄的身子拼命地抖动着,皱巴巴的衣服上混杂着各种难闻的气味,曾经如此爱干净的姥姥如今连凌乱的头发都毫无察觉。
「又又......又又,我可怜的小崽。」
我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掉了出来,地震时我没哭,小腿被钢筋笔直插入我也没哭,被救援人员救出被所有人夸赞是大英雄时我依旧没哭。
可姥姥只不过一个温柔的抚摸,我却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我哭得撕心裂肺,鼻涕糊了一脸尽数弄在了姥姥的衣服上。
「姥姥,我好害怕啊!我真的好害怕!我还这么小,我根本不想死!」
姥姥蹲下来抱着我的头,忍不住和我一起痛哭。
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对姥姥说:「姥姥,我没有腿了,我再也不能走路了。」
姥姥的怀抱让我将心底的恐惧通通宣泄出来,她的身子明明是如此佝偻单薄,可我却觉得格外得温暖有力。
「会好的,又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的又又是最勇敢坚强的大英雄。」姥姥安慰我。
可我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大英雄。
我好害怕,好迷茫。
我只是一个故作坚强的小孩子而已。
9.
我在病床上躺了大半个月。
地震时爸爸眼疾手快把妈妈塞到了桌子底下,因此妈妈受伤最轻,两三天妈妈就能下床和姥姥一起照顾全家了。
那段时间姥姥为了照顾我,经常犯高血压,最后被妈妈强硬地买了车票送回了家。
爸爸昏迷不醒,妹妹两手骨折。
地震后我的左腿截肢,右腿骨折,身体多处擦伤。
我很少见妈妈如此憔悴的样子,每次醒来便看到她像一个永不停歇的陀螺,在爸爸、妹妹和我之间不断打转。
每到夜深人静时各式各样的声音拼命地往我的耳朵里钻。
隔壁床老人的咳嗽声,不知哪个病房里孩子的哭闹声,冰冷仪器此起彼伏的滴答声,一点点蚕食着我为数不多的活力。
失去小腿后我面临了更加羞耻的事情。
上厕所。
尽管我已经很少喝水,可我依旧抑制不住生理的本能。
我喊了妈妈,可扭头看到因为换药正不断哭闹的蒋悠悠。
那尖锐刺耳的哭声不断击打着我的耳膜,越发衬得我的呼喊声是如此的无力。
我的声音小吗?不小。
我旁边的老人听见了,坐在角落里哭泣的小孩听到了,不远处扎针的护士阿姨听到了,他们都把视线短暂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可唯独妈妈听不到。
我憋得脸色通红、浑身颤抖,可我怎么能控制尿意呢?
我感到羞愧、难堪,而妈妈不加修饰的嗓音无情地把我犯下的罪孽毫不犹豫地展露在别人面前。
「蒋又又,你这么大的人了,你不会喊人吗!」
我喊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现在不说话是在埋怨我吗?你说话啊!」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的语言总是很苍白。
「我已经够累了,为什么就没有人替我想一想呢?我是你们的奴婢吗!」
可谁又会替我想一想呢?
妈妈用力抓着我的肩膀,爆发的情绪突然熄灭,她的胸口大幅度起伏最后归于平静。
「抱歉啊,又又,是妈妈不好,妈妈没有控制住情绪,妈妈错了,妈妈不该朝你发火,你原谅妈妈好不好......」
可我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
那一年我九岁,在病床上躺了 27 天。
在那一刻,我对自己的腿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我不能再奔跑了。
对。永远,不能,奔跑。
上天真的好残酷,它总是一次又一次夺走我仅有的东西。
爸爸苏醒,妹妹痊愈,全家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有我越来越糟糕。
可为什么只有我失去的那么多?
我真的讨厌这个世界。
我讨厌妈妈。
10.
从出院到搬家不到三个月。
爸爸失业,网络时代的突起与这次惨痛的经历,让妈妈的账号成功暴涨一大批粉丝,这也成为了支撑这个家庭经济的主要来源。
那段时间妹妹火到了意想不到的程度,甚至报纸上都刊登了我们的事件。
几乎所有人一看到我都会恍然大悟地哦一声,然后绞尽脑汁思索着说出那句我听过不下上百次的话。
「我知道你。你......你是蒋悠悠的姐姐,你救了你妹,你真是个英雄啊。」
而天真的我以为只要救了妹妹,就可以成功融入这个家庭。
一开始全家都对我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我受宠若惊。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地震给人带来的伤痕被时间悄然抹平,明明是平日里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也会变得被人厌弃。
就连乖巧听话的妹妹也会在有一天发出这样地抱怨,「姐姐,如果你有一条假腿就好了,我好累啊。」
我当然想,我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站起来走路。
但这个本就被压垮过一次的家庭又怎么会把我的事情放在第一位,贸然拿出一笔钱去为我定制假肢呢?
在妈妈的心里,所有的事情都会被排上先后顺序。
可好像总有一千件一万件比我更重要的事情。
我不得不像一个新生儿,拄着拐杖,一次次跌倒,一次次寻找平衡,重新驯服我的四肢。
有天晚上我被尿意憋醒,推着轮椅经过蒋悠悠的房间。
妹妹的房门没有关严,从门缝中传出妈妈娓娓道来的轻柔嗓音。
她在给妹妹讲故事。
可讲着讲着妈妈就哭了,红着眼眶盯了妹妹好久,又一把把妹妹抱在怀里,呜咽着嗓子说,「还好不是你,还好不是你。」
还好不是你。
还好不是蒋悠悠。
那么就可以是我了吗?
我的双手不自觉用力地抠着轮椅的橡胶轮胎。
指节传来的疼痛一点点敲击着我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