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定远侯府。
慕南意站在凉亭之中，雪一片片落在身上，化开在肩头。
这场雪，似乎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大。
大街小巷挂满了大红灯笼，今日是守岁夜。
慕南意有些恍惚地听着远处街角热闹的喧嚣声，耳畔却回旋着昨日大夫说过的话——
“半月有余，已是强弩之末。”
掐指算来，她还有十四日。
一道低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怎么在这里？”
身穿玄袍的霍城谨走了过来，同她并肩站在凉亭之中。
慕南意抬手接了片雪花，喃喃道：“下雪了。”
“天冷，你别冻着。”
听着他温柔却不带一丝男女之情的嗓音，慕南意心头涌上一抹惆怅。
她和霍城谨是世交之家，两人青梅竹马多年，六年前一纸婚书，结为夫妻。
他们，是家人，是友人，却唯独算不上爱人。
六年来，他们相敬如宾，从未吵过闹过，亦如君子之交。
霍城谨待人恭敬，谦谦有礼，万般都好。
唯一的缺点，大抵是……不爱她。
慕南意将心中酸涩收敛，半晌才回应道：“你也是。”
正在此时，霍城谨的随从金宝匆匆走来，在他耳旁低语了两句。
“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霍城谨对慕南意说道，与金宝一并离去。
慕南意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自言自语道：“新年快乐。”
……
入夜，子时。
府外的喧嚣已渐渐的淡去，空旷偌大的定远侯府却依旧冷清。
桌上的晚膳热了又热，早已凉透。
慕南意看着屋檐上被厚雪覆盖的灯笼，神色苍白有些空洞。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房门被推开，霍城谨披着一身寒意进了屋。
他看了看慕南意，又看了眼桌上的菜肴：“怎么还没睡？”
“想等你一同守岁。”
慕南意说着，走过去接下他褪下的披风，上面陌生的胭脂香味萦绕在她鼻翼边。
她当场愣住。
霍城谨向来是不喜胭脂俗粉气，她也习惯素净淡雅的打扮，从不用那些东西。
一时间，慕南意的心仿佛被扎下根刺，将嘴中未尽的话咽了回去。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抬手将披风挂好，背后传来霍城谨的声音。
“你还记得成亲那日你我之约吗？”
慕南意动作一僵，手中的披风骤然变得千斤重。
她怎会不记得，他说过的每句话她都记得。
成亲那日，他掀开她的红盖头，眼神温柔却无半点男女之情。
“日后，你我谁先遇到心仪之人，便和离。”
慕南意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身：“所以，你遇到了？”
成婚这些年，她总被梦魇惊醒，梦见霍城谨有了心悦之人，将她抛弃。
可每次醒来，她总会一次又一次地自我安慰。
整整六年他都不曾离开，余下岁月，他定会还在……
但直到这一刻，慕南意才发现她错了。
她看见霍城谨那清朗的面容，涌上一抹从未见过的情愫，随即他点了点头。
“是。”
第二章 故友
这一夜，慕南意又被梦魇惊醒。
霍城谨离开的画面不断的在她脑海中重演，那决绝的背影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睁开眼，整张脸布满了泪痕。
窗外一片漆黑，慕南意蜷缩在床榻角落，消瘦的双臂紧紧的抱住自己的膝盖，坐到天亮。
起床后，她和往常一样，亲自去了厨房给霍城谨准备早膳。
只是今日，她还多了一件事——
收拾行囊，择日离开。
整理过一番后，慕南意发现自己在这里生活了六年，除却一些衣物首饰，能带走的只有一个轻便包裹。
侧厅，慕南意刚布好碗筷，便看见霍城谨走了过来。
她故作轻松道：“待春节过完，我们便执婚书和生辰贴去官府印章吧。”
霍城谨执筷的动作一顿，眼底的情绪稍纵即逝。
“嗯。”
二人皆是沉默着用膳，再无一丝多余声音。
良久，慕南意低着头，敛去语间的苦涩：“若你早些告诉我，也不会耽误你至今……”
霍城谨眸色微变，张了张薄唇似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缄默。
用过早膳，霍城谨如常去了德臻阁办公，金宝跟随左右。
院子里有忙碌的下人，慕南意却依然觉得自己孑然一身。
突然，下人来报，吏部千金北茉来访。
北茉是慕南意多年好友，二人时常一同品茶赋诗。
热络一番后，北茉感叹道：“我真羡慕你，能嫁给霍城谨这样好的男人，年纪轻轻便被今上封为定远侯。”
慕南意微微一怔，苦笑着未做任何回应。
世人皆知霍城谨的好，却无人知她的苦。
“清晚，你也莫要执着爱与不爱的，至少这些年他一无妾室二无通房，人是你的便好了。”
慕南意扯了扯嘴角，一时间没了继续同她寒暄的心思。
北茉走后，灰蒙蒙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
慕南意想起霍城谨出门前未曾带伞，她拿上伞出了门。
德臻阁。
透过雨幕，慕南意清楚的看到霍城谨和一个娇小的白衣女子站在屋檐之下。
那女子她认得，是京城中最大盐商之女苏环儿。
慕南意握着伞柄的手攥紧了几分，正要走过去，忽的看见苏环儿拿着手帕擦拭霍城谨脸上的雨水。
霍城谨没有躲开，更没有丝毫不悦。
刹那间，慕南意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她与霍城谨，不知多久都没有这般亲昵的举止了。
苏环儿不知说了什么，霍城谨点了点头，她便乖巧的转身往德臻阁内走去。
慕南意紧抿着唇，抬腿迈着沉重的步子艰难走过去。
“霍城谨。”慕南意收敛情绪，将伞递过去，“我来给你送伞。”
霍城谨看着她，微微蹙眉：“下着雨，以后这种事让下人来即可。”
慕南意看着苏环儿离开的方向，轻声问道：“她……便是你的心仪之人吗？”
霍城谨蹙着的眉舒展开，坦然点头。
慕南意知道他没有说谎，那带着悸动的眼神骗不了人。
“霍城谨，环儿借到伞了，我们走吧。”
苏环儿抱着一把油纸伞走来，看到慕南意顿住了脚步。
“霍城谨，她是？”
霍城谨正要开口，慕南意抢先应道：“故友，偶然遇上而已。”
霍城谨静静看着撒谎的她，清冷的眼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苏环儿闻言，不失礼节的对着慕南意笑了笑：“你好。”
慕南意点了点头，转而看向霍城谨，“我先走了，改日再叙。”
说完，她转身撑伞，一步步走进雨幕。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血从鼻腔慢慢滑过下颌。
她知道，自己只有十三日了……
第三章 胭脂香
慕南意没有回府，而是将血渍擦拭干净，独自将她和霍城谨曾经一起走过的街头小巷又走了一遍。
可无论走到哪里，她发现记忆中的霍城谨永远都是不苟言笑，欢喜的只有自己一人。
天色渐暗，慕南意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府。
厅内，霍城谨看着她，一向温和的神情带着一丝不悦。
“去哪儿了？”
慕南意垂眸：“雨太大，我回不来。”
霍城谨一怔，这才看见她身上还湿漉着的裙摆和鞋子。
“去给夫人准备姜糖水，再备好热水沐浴。”
霍城谨对下人吩咐道，随即将慕南意拦腰横抱起来，回了厢房。
怀中人清瘦如鸿羽，空荡荡的让霍城谨脸上露出了诧异之色。
“怎么瘦了这么多？晚上让厨房多准备些菜肴补补身子。”
慕南意笑了笑：“你也一起，可好？”
霍城谨双眸深邃：“好。”
傍晚时分，霍城谨说令牌落在德臻阁，要去一趟。
“我很快便回来。”他匆匆出门。
可过去两个时辰，他却依旧不见人影。
桌上的饭菜已冷，慕南意心底升起一抹不安。
霍城谨从未对她食言过，难道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慕南意心中一紧，连忙撑伞朝徳臻阁走去。
可到了徳臻阁，整个阁楼上下三层全是漆黑一片，空无一人。
慕南意心慌不已，又去了与霍城谨常有来往的几个世家问询。
皆是杳无音信。
雨大如瓢泼，无助感近乎让慕南意窒息。
回了侯府，慕南意无措的蹲在门口的石阶上。
时间流逝一分，她的心脏就被莫名的恐惧攥紧一分。
直到天明，一辆马车停在府前，霍城谨从车上走了下来。
慕南意悬着的心终于松懈下来，疲惫与委屈接踵而至。
“怎么坐在外面？”霍城谨看到慕南意，大步走来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披到她身上。
“你……”慕南意刚要说话，却清晰闻到了披风上萦绕着的胭脂香。
她瞬间噎住。
又是那抹胭脂香，所以霍城谨才整夜未归。
不是因为出事，而是去找苏环儿了。
慕南意倚靠着柱子站起来，伸手将披风还给霍城谨：“多谢侯爷，我不冷。”
霍城谨蹙眉看着她：“怎么了？”
慕南意压下涩意，一字一顿道：“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整整一宿……”
霍城谨黑如深潭的眼眸之中有一丝波动：“突然有事不能回府，忘了与你说。”
慕南意心脏一阵阵抽痛，仿若置身寒冰地窖。
她转身往屋内走，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眼眶中的水雾。
只是才走没几步，她便感觉一阵气血翻涌，喉间有腥味。
“咳……”
慕南意拿着帕子掩嘴而咳，强烈的眩晕感让她视线再次模糊不清。
药……
她紧咬下唇，慌乱地在袖中摸索，想寻到药袋。
好不容易摸到，却因手抖无力，袋中的漆黑药丸尽数洒落。
“你病了？”
霍城谨低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药丸，眼神晦暗不明。
“滋补身子的罢了。”慕南意从他手中接过药丸，忍着疼痛镇静将药放回袋子里。
霍城谨一瞬不动地盯着她看了许久，才转身离开。
“照顾好自己。”
听着他随风消散的声音，慕南意含泪将药丸塞进嘴中。
嘴里的腥味伴随着药丸的苦涩，让她胃里一阵阵灼烧。
前几日大夫说过的话，再次回响在她耳畔。
“头疾已无力回天，告知家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