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我都在当别人的替身，但我希望，至少死去的时候，我还是我。”
天色昏沉，冷得人张口便能呼出一口雾气，天上开始下起雪。
“谢凛，你知道吗？从小我就很怕疼，很怕苦……”苏吟儿看着他的方向，“幼时生病吃药，一碗苦药，爹娘哄我连吃三个蜜饯，我却连一碗药都喝不完；若我不小心摔了一下，还能躺在那半天，哭鼻子不肯起来。”
“可跟着你这几年，是我一生中，最疼，最苦的日子。”
“于你而言，我是苏裳媛的替身，你从不问我怎么伤的，也不问我疼不疼，你甚至从未把我当成人看，开口便是斥责，说我不安分。”
苏吟儿心想，她是想哭的。
可是喉咙仿佛被一团棉花塞住，难受的厉害，怎么也哭不出来。
眼泪已经留得太多了，乃至死之前，一滴泪已经没有。
城墙下面，谢凛心跳快得厉害，明明他该是送她去死的，可真的看到她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他竟然觉得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
他厉声威胁，“苏吟儿！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赶紧给我下来！”
苏吟儿却轻轻一笑，像是全然没有听见他的话。
“我死后，把我烧了吧，烧得干干净净的，就好了。”
“不然啊，太脏了......”
就因为她家破人亡后沦落青楼，所以她下贱耻辱，她肮脏不堪......
可是，谁来问问她是否愿意这样？如果能够自己选择，谁愿意去做哪以色侍人的事呢？
为了不和其他妓子一样在床上揽客，她拼了命的学习各种规矩，连夜练琴练舞，把指尖都磨破皮......才好不容易崭露头角，成为头牌，从此拥有自己挑选客人，不用卖身的权利。
可就算是这样，她也始终被青楼那座巨大的，污秽的囚笼关住，此生再也挣脱不得，在骨子里刻下卑贱的烙印，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
一切都是因为，她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害惨了家人，同时也葬送了自己。
“谢凛，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便是救了你。”
“我要去喝孟婆水了，今生来世，我都要把你忘得干干净净，再无瓜葛。”
说完，她闭上双眼，往下仰倒。
在无数人面前，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宛如一只坠落的蝴蝶。
砰的一声，在地面上溅开一朵绯色的血花，躯体一点点变冷，很快没了生息。
大雪纷飞，白绒般的雪点落在她尸身上，红白交错。
======第十一章======
目睹苏吟儿坠楼的众人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
洛影枫率先反应过来，目眦欲裂，“吟儿！！”
“谢凛！是你逼死了她！”他甚至不敢凑近了去看她，不敢面对苏吟儿那也许会支离破碎的死状。
侍卫们通通一脸惊骇，原以为大将军没有接旨还偷偷潜入京城，带走死刑犯的行为已经足够藐视皇权，若是摄政王有心追究，甚至可以给他扣个造反的帽子。
现在洛影枫居然当众直呼摄政王名讳，实属胆大包天......
侍卫做好了摄政王会让洛影枫血溅当场的准备，却没想到谢凛居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听不见人说话似的。
谢凛身体僵硬，脑海里空茫茫的，满眼只看得到那冰天雪地里的一抹血色。
苏吟儿......自尽了？
他内心蓦地翻涌着一阵灭顶的剧痛和恐慌，将他的心肺压迫得快要喘不过气，眼底逐渐爬上红血丝，几欲滴血。
心脏，好像被人生生挖走，缺了一块，冷意从缺失的地方窜入，蔓延四肢百骸。
亲眼看见她坠楼，他没有分毫轻松，只觉得痛心入骨。
谢凛忽然动了，疯了似的冲到前面，要守城门的士兵把城门打开。
城门一开，他便再也顾不得什么，踉踉跄跄的来到苏吟儿的尸体旁，颓然的跪下，双手颤抖着将她搂进怀里。
为什么，他会这么难过？
可悔痛却犹如野草一般疯长，怎么也压抑不住。
当了摄政王后，他什么都拥有了，滔天权势，荣华富贵。无数美人排着队想讨好他。
可现在他却无法阻止怀中女人的死亡，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血越流越多，凝固成块，心口停止了跳动。
谢凛木然的，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死紧，像是要将她融入骨血一般。哪怕自己身上沾染了大片大片的鲜血，也丝毫不在意。
身后传来靴子踩在积雪上的窸窣声。
“摄政王殿下，现在你这又是什么姿态？”洛影枫奚落道，“她死在你面前，才知道什么是心疼吗？”
谢凛眼睫微颤，薄唇死死抿成一条线。
“若当初她没有那么心善就好了，不救你，苏家也不会遭受灭顶之灾！你现在假惺惺的样子，做给谁看？她已经死了！”
谢凛如遭雷击，劈得头脑嗡鸣不止。“你说......什么？她救过我？”
谢凛恍惚间，眼前一片濡湿。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才发现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怎么会......这样？
谢凛已经许久不曾哭过了，他自幼在冷宫长大，看尽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一副心肠比铁石还坚硬。
可他现在却哭了，好像被人夺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谢凛如同一尊石像，维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任由厚厚的积雪将他堆成一个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凛彻底崩溃，吐出一大口血，昏了过去。
======第十二章======
谢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多年前被追杀的时候，一个少女拽着他的手，一路狂奔，带着他逃命。
少女的手很小，温温软软的，让他忍不住心跳快了几分。
“你快走，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少女的容貌很好看，依稀能看出有几分苏吟儿的影子，“这些银子你拿着，路上当盘缠。这次分别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你小心一些。”
“......再见。”还是少年的谢凛闷闷的回答。
不，不要走，不要离开她身边......！
谢凛在内心怒吼。很快，他从梦中惊醒了，冷汗涔涔，后背衣服浸湿。
“王爷，您可算醒了！”耳边传来暗卫惊喜的喊声。
谢凛认出这是贴身暗卫队里的某个忠心耿耿的人，名叫于明。自从于晋被他丢进大牢，就由于明来帮他办事，侍候他的一些起居。
谢凛头疼欲裂，艰难的坐起身，开口时嗓音嘶哑，宛如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我睡了，多久？”
“王爷，您足足昏睡了两天，现在外面正乱的很，许多人都亲眼见到了您昏过去的景象，开始有人蠢蠢欲动了。”
谢凛却没有心思管那些乱七八糟的政务了，蹙眉问道：“她的尸身呢？在哪？”
于明一愣，“苏小姐吗？她的尸身已经被人拉去烧了，骨灰......”
咔嚓一声！谢凛手掌紧攥着床沿的红木，骨节发白，竟是硬生生将一截雕花大床上的木头给捏成两截了。
“你说什么？！”他周身气息徒然变得阴冷。
于明浑身一颤，连忙跪下来，不明所以的说，“王爷，按照您原来的吩咐，拉去焚烧了，不然尸身无处安放......”
谢凛怔然。
他当时的确是吩咐了，行刑完毕就把尸体悄无声息的处理了。
不过，他是留了一手的，他暗中安排了一个和苏吟儿身形相似的死刑犯，准备在行刑当天暗中把苏吟儿给替换下来。
谢凛原先想着，只要她乖觉一点，足够听话，他也不是不能稍微纵容一下她......
但是现在，一切安排都失去意义了。
他恍恍惚惚的，等到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站在了一捧骨灰盒前。
那是苏吟儿的尸身烧成的小小一方骨灰。
谢凛手指抚摸上骨灰盒的边角，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温柔眷恋。但很快，又被痛心疾首的表情取代。
“给我秘密查苏裳媛，暗中盯紧她。”片刻后，他语气冷峻。
这短短一句话在于明心里掀起惊涛骇浪，“查，王妃？”
摄政王不是最宝贝苏裳媛吗？
谢凛沉默的点点头，袖中手掌紧攥成拳。
睡了两日，他在梦中，想起了许多和记忆里不一样的过往。
当初救下他的人明明是苏吟儿，但为什么他非但没认出来，反而一见到苏裳媛，就下意识的觉得，她一定是救他的恩人？
甚至，对她一见钟情，仿佛着了魔似的围着她转，认定此生她就是唯一。
谢凛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不对劲，右眼皮突突的跳，有些焦躁不安。
======第十三章======
谢凛醒来后，已经连着三四日没有上朝了。
他整个人都蒙上一层死气沉沉，别的什么通通不管，只整天待在苏吟儿住过的偏院里，抱着一件锦衣。
那件锦衣是苏吟儿跳城墙那时穿的，不管再怎么洗，仍然留了血渍。因为要替代苏裳媛，所以衣料都是选的上好的绫罗绸缎。
可笑的是，她也只有替别人去死的时候，才能穿上这种绸缎锦衣了。
谢凛木着脸，在偏院里看了一圈又一圈，终于意识到自己以前对苏吟儿的态度有多糟糕。
哪怕他只是漠视，漠不关心，下人们最会察言观色，也最会看人下菜，连带着整个王府的人都瞧不起苏吟儿，欺辱她。
“对不起，对不起......吟儿......”他一遍又一遍的忏悔，喃喃自语。
只是说这些，已经迟了。
他开始发疯一般，将苏吟儿用过的东西拿出来，抚摸、擦拭，然后万分思念珍重的落下一个亲吻。
他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一闭上眼，就会忍不住浮现出她跳城楼的那副画面，折磨得他越来越憔悴低沉，唯有埋在她的衣物里面，嗅着她的气息才能安稳的睡上几个时辰。
他开始搜寻极品玉石，亲手为她雕刻灵牌，一笔一划，无一不小心谨慎，夜以继日的刻。最后，他每天怀里都会抱着这样一个灵牌。
原本滴酒不沾的他开始酗酒，每天过得如同行尸走肉，麻痹不堪。
原本丰神俊朗的男人，被自己折磨得日渐消瘦下去。
于明好几次看不下去，劝他：“王爷，你多少吃点东西吧！朝堂上不能没有您，况且，要是苏小姐在天有灵，一定会希望您好好用饭......”
谢凛过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不，她不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