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被内侍和医官带走之后,我却被雨声吵得睡不着了,天快蒙蒙亮的时候,却有宫仆闯进我的寝殿,一头磕在冰冷的砖面上,血迹淋漓,吓了我一跳。
是皇后身边的女官,昨日我还见过她,她问我喜欢什么颜色的舞衣,逼着粗俗的仆妇给我换上。
但她现在在哑声乞求我:「贵人,求贵人救救皇后。」
我有些茫然,以为又是皇后作践我的把戏,抿了抿唇。
却还是乖巧地穿上罗袜和鞋履,女官很急迫,扯着我就往皇后的西宫跑。
春雨打在我的伞上,我几乎要跟不上她的步伐,脚一扭摔在了地上,浑身都是污水。
女官生气了:「皇后危在旦夕,你是不是存心故意拖延,要是皇后出了什么事,谢家必定让你车裂于市前,不得好死!」
我见过车裂之刑,打了个哆嗦。
她重新拉起我,继续往西宫跑。
伞被丢在我刚刚落下的地方,我头一次感觉,春雨原来是这样冷的。
6
西宫是皇后住的地方,无一处不是精美的。西宫外白玉成阶,累有一作宴的平台。
昨日皇后就是在这里设宴,命我为她跳上一曲掌中轻。
但是现在,这处白玉台上卧倒了许多人,暗色的血从他们身下不断渗出,又被春雨给冲散开。我看见几张朝上的面容,正是昨日要看我跳掌中轻的后妃和外臣。
死前眼上都被划了一剑。
无一例外。
那些未曾劝阻皇后的、目光流连在我腰肢上的、嘲讽我身份低贱的,都在这场春雨里死去。
我抬起头,年轻的陛下背对着我,手中所握长剑冷光铮然,有血从上头滴落。刘梁长发披散,却寸寸都是白发。雷霆乍惊之时,形状几近疯魔。
向来雍容典雅的谢皇后吓瘫在地,动都动不了。
刘梁一步步走近,问:「我走的这三月里,你对宛娘做了什么?」
谢皇后哭着摇头,哽咽不语。
刘梁把剑扔在地上,掐上谢盈的脖子,厉声道:「我问你,你们对她做了什么。谢家要皇后、公卿、清名,我给了,你们动我的宛娘做什么?」
明明掐的是谢盈,刘梁自己却脖颈青筋迭起,眼黑如墨。
我身后的女官哭叫一声,往前奔去:「娘娘!贵人来了。」
刘梁霎那间松开了手,谢皇后仰摔在雨里,急促而后怕地喘息着。
刘梁将沾满血的手拢进袖中,仰起了头,等雨水将脸上溅上的血污冲洗完,才转过身来。
白发凌乱,面容苍白。
刘梁于雨中静静地看了我良久,才开口,却不是和我说话,声音不知喜怒:「谁放的人,让她去找了贵人?」
白玉台的周围隐匿着金吾卫,我过来的时候看见了,今夜宫中值守格外严苛,却处处都无人阻拦我。
年轻疏淡的右相上前,跪倒在刘梁脚下,不卑不亢:「是臣。」
右相是寒族出身,却谋略出众,一直跟着刘梁一起打天下,下一瞬却被陛下一脚踹在心口。右相呕出一口血,表情却没改变,重新爬起来跪倒在刘梁脚下,膝行几步。
右相道:「陛下绸缪这么久,不能一时冲动误了大事。谢皇后乃是谢家嫡女,其他人死就死了,谢皇后不能死。」
雨水沿着陛下的鼻梁往下滑落,他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往我的方向提步而来。
他才刚动一步,我就下意识地往后退。
他喊我的名字,一二干涩:
「赵宛。」
「我不动,你别怕我。」
7
白玉台上的血洗刷了三日才洗干净。
陛下所杀的后妃、外臣都出自各大世家,朝中都传世家放肆太久,才让陛下不满了。右相紧跟着手段猛烈、刚柔并济,借着这个机会让各大世家收敛了气焰。
不知道谁放出的消息,阖宫上下都知晓,陛下是因为我的一句话,一夜白头、呕血不止,几近疯魔。
连谢皇后都称病不出,暂避锋芒。
大家都在猜我究竟说了什么前朝宫廷秘辛,才让陛下伤心至此。
其实我只是在一个春夜里,仰头问他:
「你是我的阿郎吗?」
8
淋了一场雨后,我病了。
我以前身子没有这样娇弱,老仆顾不上薄田的时候,我是要自己下去耕种的。
故而,我在阿郎面前时常自卑。乱世动荡,有不少世家贵族沦落民间,但骨子里的高雅却一眼就能看出来。阿郎就是这样的人。
我时常无意识地在他面前藏起自己的手,免得他瞧见我掌心的茧。阿郎便笑着把我的手摊开,把脸轻轻地贴上去,叹了口气:「你呀你。」
隔日,他就用脖颈上那枚千金不换的挂坠,换了一张柔肤丸的秘方。我时常怀疑,是他将我保护得太好了。
故而,受不起一点风波。
我从梦中睁开眼来,殿中金兽吐香,我看见有身影在眼前迷蒙,近似呓语地抓住他散落的长发:「阿郎,你怎么头发变白了?」
眼神清明之后,这才发现。并非云奴,乃是陛下刘梁。
他的身形,与云奴有些相似,我讪讪地松开手。
好在陛下并未注意到我的僭越之举,一直看我裸露在外头的腿,都是狰狞难堪的疤痕。我眉头一皱,把腿伸进被子里,骂他:「登徒子!」
陛下按住我的腿:「刚喂了你喝驱寒的药,在散热出汗,不要把腿藏到被子里。」
我看见他的眼睛,并无半分情色,才放下心来。
刘梁的眼神还落在我的腿伤上,沉默良久才问:「疼吗?」
约莫是有愧疚的意思在里头。
我想起昨日皇后说的话,原来这伤与陛下有关系。
但我不知为何,并没有昨日里那般难受,不把他的愧疚放在心上,早已忘怀。
我宽慰他道:「我不记得被烧时候的感觉了,但后来养伤的时候又疼又痒,我屡次怀疑腿里生蛆了,不然这么这么痛,不过早就过去了,不过是丑了些罢了。」
我很理解他:「这也与你无关,皇后是你的心上人,你救她,乃是人之常情。要是是我阿郎在,他肯定也是先救我的。」
要是我阿郎在,不管旁的人是公主还是世家女,我阿郎肯定是救我的。
我信誓旦旦。
不知道陛下昨夜里落下什么病根,竟然瞬时间脸色煞白,不能言语。
他捂住唇咳嗽,竟然又呕出了血。
陛下低声询问:「赵宛,若你阿郎惹你生气,你要怎样才能原谅他?」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问道:「什么程度的气?」
刘梁垂眼,长睫在面颊上落下两弧阴影。
他说:「让你觉得,负了你的程度。」
9
从上午刘梁说完那句话之后,我就不理他了,自己生了一肚子的气。
什么破嘴巴,说我阿郎负我。
按理来说,我不该因这样一句话难受,却生出一股不知何起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