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院万籁俱静,只有屋檐上融化的雪水滴落的声音。
江染眠听完萧裕说的一切,眼神茫然而错愕。
“你说,衣珠是为了让你和皇上放弃对彼此争斗的念头才会……可是,她为何不能直接劝说你们?”
萧裕眸底的情绪瞬息万变:“因为,她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我和贺明慎。”
两个男人都不是会服软的性格。
贺明慎忌惮萧裕的权势,惟愿能一击既败,斩草除根。
而萧裕对于贺明慎无故的疑心,感到恼怒。
他们又怎么会可能相安无事地坐在一起,将心里话都剖出?
贺衣珠正是明白这一点,知晓她的劝说两人都不会听,可身为长公主,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君臣离心,害得整个江山覆灭。
所以,她选择用自己的性命来结束这一切。
而她将一切都慎重仔细地考虑了,却唯独不在意自己。
正如三年前,为了护住贺明慎,贺衣珠毫不犹豫地喝下那杯毒酒一般。
她始终都带着赴死的决绝,不曾犹豫一瞬。
江染眠眼眶已然通红,她偏头深吸了口气,将酸涩的泪意生生忍住。
“从前我答应过她,待来日她成为长公主,由我来保护她和北昭。但我没做到,甚至……甚至根本不知她承受了什么!”
萧裕缓缓看向她,薄唇抿了瞬:“她不会跟你说的,她对你一直心存愧疚……大抵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在昨夜求了那道与我和离的圣旨。”
江染眠狠狠怔住:“和离?”
她倏地就想起了昨夜贺衣珠说,若是自己有机会能和萧裕在一起,一定不要错过。
竟是这个意思?!
贺衣珠竟是从在和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已然策划好了一切吗?
求和离圣旨,与在乎的人告别,最后……赴死。
江染眠心口一阵抽疼,悔恨如潮水般地从心底涌上喉咙。
自己为何就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而萧裕的悔恨不比江染眠的少。
他今日进宫,本就是想与贺明慎好好谈一谈的,他不想再让身子虚弱的贺衣珠再为这些事跟着伤心劳神。
然而谁能料到,所有事情都只差一步。
一步错,步步错。
心里的窟窿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有一把锯齿,血肉模糊地翻出来,直到露出森森白骨。
萧裕眉心拧成了一团,神情却溅出凛冽的寒光。
从见到贺衣珠躺在血泊之中开始,他的思绪就一直都是混乱的。
直到此刻,他才露出茫然的神色——
为何他的心……会这么疼?
好似心脏被掏空一般,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萧裕神情木然,眼里却溢满了疼痛。
而就在这时,他的耳边突然传来江染眠清浅的声音。
“阿裕,你爱上衣珠了,是吗?”
她虽是在问,可那语气分明笃定。
连续两次听到别人说自己爱上了贺衣珠,萧裕的脑中的思绪更加混乱。
他深吸了口气试图压下,可还是没忍住抬声:“我对她从来都不是爱!”
闻言,江染眠的神色仍没有半分波澜:“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萧裕的声音像快要融化的冰,有颗粒在摩擦着喉咙,“况且她对我也不是爱,她是为了北昭和贺明慎才会嫁给我,这段姻缘……本就是错的!”
不料,话音刚落,江染眠倏然就冲到了他面前。
她红着眼直视着他:“谁说她不爱你?”
“若是她不爱你,她为何要牺牲自己来保全你的地位?若是她不爱你,她为何要因你一句话就放弃了三书六礼、凤冠霞帔?!”
“阿裕,若是你这三年有一次仔细地看过她的眼睛,也该发现……”
“那里面皆是对你深切却不能言的爱!”
第十八章
江染眠激动的声音在空寂的院子中回荡。
萧裕瞬间僵了身子,只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密密麻麻地蔓延上来。
他蜷紧手指,压着语调平缓:“她是为了贺明慎和这个江山,那日你不是也听到,是她亲口承认的吗?”
闻言,江染眠怔了怔。
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萧裕说的那日,是她回京后第一次来找贺衣珠的那天。
她双眉微蹙:“那天……你听到了?”
萧裕没有应声,但是默认。
江染眠的眼睛红的像滴血,她一字一句:“那后面的话,你为何没听到?”
“什么?”萧裕拧紧眉目。
“我看的出她在说谎。”江染眠咽下喉间涩意,“她在说是为了贺明慎和北昭才会嫁给你时,一眼都不敢直视我,她从小一说慌便是这样。”
萧裕的心毫无防备地狠狠一痛。
而与此同时,他的眼前转瞬即逝过一抹画面。
说谎时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他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神情,可怎么都想不起来。
萧裕也没有再细想,因他胸腔此刻好像堵了块石头,窒息得四肢都有些发麻。
贺衣珠……倾心于自己?
可成婚三年,她丝毫没有表露过,他便也当真以为她就是有目的嫁给自己。
然而就算她喜欢他……
萧裕强压下瞳孔深处的阴云骇浪:“但在我与她成婚前,她就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你。”
“自那年花灯节、在玄武街梅园与你匆匆一面后,我便一直记着你,数年后你我重逢,我的感情便更加清晰——我喜欢的人是你。”
如此真挚的话语,饶是任何一个女子听了都会莞尔羞赧。
可江染眠的脸色却是瞬间泛白。
她看向萧裕的眼眸里满是茫然和疑惑:“什么花灯节?你我初次相见不是十岁那年在皇宫吗?”
萧裕眉心深深拧在了一起:“你不记得了?那年我尚且七岁,你应该是六岁,就在玄武街的梅园里,我问你是谁,你说你是江将军的长女,还给我看了你的腰牌”
“你很想要一枝红梅,是我帮你摘的,后来我们便被看守梅园的人追了两条街。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但萧裕越说,江染眠的神色就越迷茫。
她定定地看着他:“十岁之前,我从未在京城里过过花灯节……”
不,是有一次的,就是六岁那年。
而那天,贺衣珠说想去宫外的梅园看看,恳求了她很久终是与她互相换了衣服。
然后,江染眠替贺衣珠留在宫中,而贺衣珠则是拿着江府的腰牌独自出了宫。
那么萧裕遇见的那个人……
江染眠深吸了口气,缓缓冷静下来,才重新对上他漆黑复杂的目光:“阿裕,你遇见的那个人不是我。”
萧裕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脑子里一团乱麻。
不知为何,他直觉江染眠紧接着要说的话,会颠覆什么。
“那是谁?”
沉默中,只听她嗓音微哑:“是衣珠。”
“那年花灯节她与我换了衣衫偷溜出宫,所以你遇见的人不是我,是假扮我的贺衣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