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程籽打了盆热水，正给奶奶擦拭着身子，一双红色女士皮鞋出现在她视野里，她抬眼，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姑姑程永萍。

程永萍画了一个精致的妆，打扮得光彩照人，不像来医院看望病人，像去参加文艺汇演。她将一盒营养品放到医院统一准备的床头柜上，看了眼病床上的人，开口道：医生怎么说？

奶奶年事已高，已经经不起手术了，再一个，经历过我父母的事，她也不愿意做手术。

程永萍点点头，又寒暄了几句，建议两人去外面的走廊上谈谈。

该来的总会来，程籽放下手里的毛巾，随姑姑走了出去。

一出门才发现，原来姑父严纲也来了，西装革履，头发也梳得油光发亮，看上去比印象中发福不少，眼下到了医院，只是临门一脚了，却也不愿意进去探望奶奶一眼。

想及此，程籽心里有几分恼他，见面只是点头示意，没有喊他。

姑父对她的冷淡倒也没什么反应，向姑姑程永萍使了个眼神，一行人在走廊的窗边站定。

程永萍转身，看向程籽，程籽，你现在也成年了，是大姑娘了，咱们有话就直说吧。东西都带来了吗？

程籽知道她指的是房产证，没有，在家里。

闻言，程永萍的脸色一沉，语气不悦，我不是提前跟你说了让你带过来吗？她看到外甥女脸上的憔悴，顿了顿，收起不悦，算了，你现在赶紧回去拿吧。

程籽双手握拳，反问道：姑姑，您觉得现在就谈这些，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老太太现在昏迷不醒，你还指望她坐起来立个遗嘱？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怎么说我都是你姑姑，该给你的，我一分也不会少你。

您打算怎么分？

程永萍以为她想清楚了，同意现在分割财产，于是将自己的打算一一道来，房子是我爸妈一起买的，按理说我继承这个房子没有一点问题，但你奶奶也是我爸的合法妻子，她是我的继母，对我有过养育之恩，你爸又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所以我妈那份儿我一个人继承，你爸和你奶奶继承爷爷那份的三分之二，他们俩的都给你。这么算下来的话，我继承这个房子的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给你。这笔钱，也足够你花几年了，你可以顺利读完大学。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房子？

卖掉。简单两个字，没有任何犹豫和情绪起伏。

卖了？程籽惊讶地看向她姑姑，对方看着她，眼底没有丝毫不舍；再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姑父，对方眼里更是冷漠，甚至还有几分觉得她事儿多的嫌弃。

不卖了还能怎么分？可能是不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太无情，程永萍停顿片肯，态度软了下来，你要是担心卖掉房子后没地方住，你可以租一套房子，现在租房多方便啊。再说了，你也不小了，再过两年说不定就成家了，到时候你会有自己的家

现在的家就是我的家！程籽听不下去了，打断了姑姑的话，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是我跟奶奶相依为命的地方，也是我跟我爸妈有共同回忆的地方，我不想卖！

你冲我发哪门子脾气啊？卖个房怎么了，那不就是一堆钢筋水泥吗？要不要这么矫情？！程永萍恼了，加重了语气，实话跟你说吧，你表哥明年就要去国外留学读研了，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你姑父这两年生意也不太好做，行业不景气，你姑父的公司资金运转也困难。你说我现在不卖房子，我能怎么办！

可是我奶奶还在住院啊！姑姑，她还活着呢！她、她说不定说不定明天就会好起来然后跟我一起回家提到奶奶，程籽声音颤抖起来，忍不住红了眼眶，但她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此时此刻，她除了要守护在奶奶身边，也想守护住她和奶奶的家。

你何必骗自己？其实我已经找医生问过了，你奶奶的身体情况很糟糕了，就算这次能挺过来，也活不了多久了

她会好好活下去的！奶奶答应过我，她说她要看着我大学毕业，她还说她想亲自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她不会就这么抛下我的。

自欺欺人有意思吗？程籽！你不是小孩子了，能不能懂事一点？程永萍激动起来，高分贝的音量招来过往医护人员的目光，她只好压低音量，现在在医院，我也不想跟你吵。我就告诉你，这房子，我卖定了！我拥有这房子三分之二的继承权，不管你愿不愿意，你的话都做不了数。程永萍一字一句，身上散发出久经社会的成年人的压迫感，意图让程籽彻底打消跟她对着干的念头，明天，我亲自去家里拿房产证。说完，她和丈夫转身准备离开。

我可以给您钱！

夫妻俩站定，程永萍回身，你有多少钱？你可以给我多少钱？说到这，程永萍狐疑起来，是不是你们背着我，偷偷藏了我爸的钱？

爷爷去世时有多少存款，你一清二楚。

程籽没有把话挑明。程永萍似是想到什么，撇了撇嘴，自知继续这个话题讨不了好，便切回原来的话题道：那你能给我多少？看得出她要钱的急迫。

按照房子的市场价，我补给您三分之二的钱，您把房子卖给我。不过，钱家里的存款为了给奶奶看病，已经所剩无几了，我暂时还没有，但是等我工作了，我会一点一点地还给您！我可以跟您签协议！

程永萍闻言，无语地朝天翻了个白眼，亏她刚刚还真的差点信了，呵，你还真是孩子气。我可等不了这么久。

程籽盯着眼前女人的双眼，企图从她眼里看到些许亲人的温情，但结果徒然。

房子我不同意卖！眼见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程籽收起心里最后一分基于亲情的希望，口吻坚决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见外表柔弱的程籽这么强硬地回应自己，程永萍意外了一下，我刚说过，我有这套房子三分之二的继承权，这套房子卖还是不卖，都是我说了算。你收拾一下东西，准备搬出去吧，别耽误中介上门来看房。

你真的有这套房子三分之二的继承权吗？

当然，这还有疑问吗？

可我听说爷爷之前离婚，是因为他前妻有婚外情她本不想议论长辈的是非，可事急从权，眼下她要守护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听到婚外情三个字，程永萍的脸色立刻变了，怒气上脸，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有你这么造谣的吗？你奶奶是怎么教你的？

程籽没理程永萍的话，继续说道：后来，爷爷的前妻，也就是你的母亲，擅自将家里的存款全部拿走了。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俩已经做过财产分割。在那以后，这套房子，完全属于爷爷

啪的一声，程籽的脸上落下一个鲜红的手掌印。

一双黑色军用皮靴走到走廊的转角处，因眼前的一幕而停下脚步。

程籽捂住脸颊，愤怒地瞪向眼前的女人，你怎么可以打人？从小到大，家人对她只有呵护，没有暴力。

谁让你这么少教，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你奶奶平时就这么教你的吗？说完，好似不解气，又扬起手要打过去。一直作为旁观者的姑父丝毫没有要阻拦自己妻子打人的举动。

啪！又响起一声清亮的耳光声，不过这一次，手掌印是落在已经口不择言的女人的脸上。程籽在对方再次打人的时候，及时拦住对方的手，后发制人。她知道尊重长辈，也懂得礼节，可这些大道理是让她孝顺通情达理的长辈的，而不是愚孝，尤其是对一个羞辱她的家人、向她施暴的人。父母去世的早，留下她和奶奶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来，她学会了如何自保，尤其是面对强者时，如果你退无可退，那么只有比他/她更狠，你才有可能保护好自己！

此刻，程永萍一脸的难以置信，没想到这个没见过几次面，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外甥女竟然敢打自己！

她丈夫的脸色也变了，眼里肉眼可见地透出怒气，中气十足地发出一声怒吼：你怎么可以打你姑姑？

你你你你我是你姑姑，你怎么可以打长辈！！！程永萍怒气上头，指向程籽的手都气得发抖，全然不顾自己还在医院，扯着嗓子咆哮起来，引来路人的打量目光。

你有当长辈的样子吗？程籽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作为女儿，你不孝敬父母，别说我奶奶了，就连爷爷在世的时候，你也没有尽过多少赡养的义务；作为姐姐，你不友爱弟弟，成天算计着怎么跟我爸抢家产，我爸妈去世后，你又开始算计着怎么跟我抢家产。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更没有资格打我！

程籽这一番话完全击中程永萍的要害，程永萍彻底开始撒泼，跺脚怒号；她的丈夫更是护妻心切，怒气冲冲地一把将程籽推倒在地，还想冲上来打人。一米八几的壮汉，撸起袖子就要向她挥拳。那一刻，瞠目怒视的杀气和巨大身形带来的压迫感向她袭来，说不怕是假的。幸好护士听到争吵声赶过来，把程永萍夫妻俩拉走了，走时程永萍还在放狠话，说自己不把房子抢回去就不姓程。

不远处的黑色军用皮靴已迈出步子，若不是护士及时赶来，方才他是要上前阻拦的。

你的额头流血了，要帮忙吗？黑色军用皮靴走上前来想扶程籽，被她摆手拒绝了。

谢谢，不用。她从地上爬起来，用手背碰了碰额头的伤口，再一看，手背上果然有血，看来是刚刚被程永萍的丈夫（他不配让她叫一声姑父）推倒在地时，不小心磕到了。男人的力气大，她的伤口磕得深。

见状，周升退到了一旁。

问护士站的护士要了一坨消毒棉球，程籽走到女厕所里，照着镜子给伤口简单地消了下毒，然后掏出创口贴，将伤口贴上。

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凌乱，脸色泛白，眼底乌青，额头上还有伤口，可以说非常狼狈。看着看着，所有的委屈、后怕和压力瞬间爆发，她蹲下身，将脸埋在怀里，放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