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寺宣转过身望向云素宁,语气阴冷:“你伺候人的本事见长,一个傻子都对你赞不绝口,竟还满意到要向皇上求娶你。”
伺候他玩了一天的皮影戏,确实……也算伺候的好。
云素宁紧抿着唇静默不语。
“你知道那是谁吗?”沈寺宣见她不答,又是冷冷一笑。
“他是邺国端亲王伯臣,生来就是个傻子,而皇上已经同意将你送去和亲。”
“料想你是欢喜的,毕竟你缺男人道连个傻子都甘之如饴。”
面对沈寺宣的刻骨嘲讽,云素宁一言未发。
如今她对自己是生是死已经毫不在意,一心只想让哥哥早日入土为安。
云素宁面色苍白:“我嫁,只是请你兑现诺言,放过我哥哥。”
沈寺宣面上瞧不清喜怒,“后日就是你的大喜之日,届时你便能看他最后一眼。”
待她走后,周措从阴影中现出身形:“让她离开云国,往后便无法掌控了。”
沈寺宣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不该留活口。
他皱眉回道:“无权无势的孤女嫁给一个傻子,能翻得起什么风浪?死了太痛快,我就是想看她一辈子活在痛苦与嘲笑中。”
两日后,城门。
云素宁头顶凤冠,身着嫁衣,一步步向着那道在空中摇晃的身影走去。
那身影囚服上满是血迹,蓬头垢面的被吊在城门上。
曾经风光霁月的太子,死后落得个千古骂名,尸身被吊在城门上受辱。
这一切,都是拜沈寺宣所赐,亦是拜她所赐。
脑海闪过哥哥身着太子服朝她微笑的模样,云素宁这一瞬连呼吸都在痛。
耳边蓦然响起哥哥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素宁,你听话,你是公主,也只要好好做一个公主。”
是啊,她是父皇与哥哥捧在掌心的小公主,亦是云国皇室尊贵的长公主。
一个公主,可以卑贱的死,不能没有尊严的活。
她走出城门,已经红了眼。
为她送嫁的是沈寺宣,他负手立于城楼上,黝黑的瞳孔清冷冷将她望着。
云素宁拖着长长的裙摆,一步一步登上城楼:“出嫁之际,特来叩谢摄政王。”
“谢我?”
在沈寺宣复杂的目光中,云素宁两手在额上交叠行礼。
“一谢摄政王言而无信,幼时在太学老树下许诺娶我,如今亲手将我送上花轿。”
沈寺宣瞳孔蓦的紧缩,这是他与皎儿幼时的故事,云素宁是如何知道的?!
“二谢摄政王恩将仇报,萧家通敌叛国乃是死罪,为了保你性命,我才强嫁于你,可你却亲手杀了我的父皇与哥哥。”
云素宁再对他一拜,沈寺宣的脚步不自主向后挪了挪。
“三谢摄政王替我物色了一桩好婚事,此去山高路远,只望今生来世,我与你生死不复相见!”
沈寺宣心中混乱无比,两眼怔怔的云素宁自袖口掏出一个白色玉佩。
触及上面的陵字,沈寺宣的双眸瞬时猩红骇人,这是他当年送给皎儿的玉佩,为何又会在她手里?!
下一刻,却见云素宁猛地将玉佩掷在地上!
‘啪’一声!
沈寺宣眼看着玉佩碎成两半,心猛地抽动了一下。
他上前要捡,就见云素宁猝然后退一步。
风吹起她的红嫁衣。
沈寺宣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而这个猜测令他感到恐惧。
他不顾一切的飞身上前,想要抓住云素宁。
但是迟了。
云素宁已纵身跃下城墙。
沈寺宣赤红着眼,眼睁睁看着柔软的红绫自掌中划过,恍惚还有她的余温。
‘嘭’一声巨响传来。
云素宁身下血红一片,分不清是血还是嫁衣。
沈寺宣自城楼狂奔而下,一步步向云素宁走去。
她嘴角那抹血渍在苍白的面上格外惹眼,铺天盖地的恐惧瞬间席卷沈寺宣全身。
探上她脉搏的那刻,沈寺宣的血色一寸寸褪去,仿佛瞬时被人抽走了魂魄。
“仙女姐姐!”伯允之似是受了惊吓,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拉着旁边的使臣问,“你快去看看,我娘子怎么了?”
邺国派来迎亲的使臣总算回过神来,这位长公主……性子也太烈了!
见沈寺宣抱起云素宁就要回城,使臣赶忙上前阻拦:“王爷,两国婚书已立,公主是我们邺国的瑞王妃。”
沈寺宣置若未闻,语气森冷可怖:“滚开!”
使臣自觉受辱,铁青着脸喝道:“摄政王当真是放肆!婚书乃契约,今日公主不论生死,我们都要将她带回邺国!”
就在二人剑拔弩张之际,周措迈着沉稳的步子悠悠来了:“摄政王这是做什么?长公主既许给了邺国,自然生死都是邺国的人。”
“你不让来使将人带走,他们如何向邺帝交差啊?”
周措轻飘飘的两句话,却令沈寺宣感到了极为沉重的压力。
见沈寺宣双唇紧抿,还在倔强地挣扎,周措走近了,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知道你有多恨她,就让她被带去异乡,魂魄永生永世不能归故里吧。”
“皎儿还在你府上等着,别让朕与使臣难堪,嗯?”周措的语气越来越松快,却令沈寺宣感到背脊阵阵发寒。
终于,沈寺宣抱着云素宁转身向轿撵而去,轻柔的将她放下后,指尖颤巍巍拂过她冰冷的的眉眼。
看着和亲队伍一行浩浩荡荡启程离去,沈寺宣破碎的眸中总算有了波动。
拳头紧了松,又松了紧。
沈寺宣默然转身去摄政王府寻明皎儿,特地将她带到太学门口。
他一如往常那般笑着,只是温柔不达眼底:“皎儿,带你来我们的定情之处,是有件珍贵的礼物想送给你。”
接过沈寺宣递来的白玉陵字玉佩,明皎儿视若珍宝的捧在怀中:“这块玉真美,上面还有你的名字,是代表你的传家之物吗?”
这块玉她竟不认识!沈寺宣的面色一寸寸冷了下去,明皎儿还沉浸在喜悦中浑然不觉。
一月后,瑞王府。
在秋蝉的悲戚声中,床上沉睡的女子眼角蓦然划过一滴泪珠。
云素宁又梦到了父皇与哥哥。
他们在朝她笑着,却离她越来越远。
“素宁,一次死不成,就不能再寻死了,回去吧,你答应过父皇的,一定要好好活着。”
父皇冲她摆摆手,面上满是慈爱之色。
哥哥笑还是那般温柔和煦:“素宁,你永远是云国的公主,要努力活下去。”
云素宁泪中带笑,我答应你们。
睁眼的瞬间,云素宁眼底一片清明。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仿佛经过大梦三生。
抬眸扫了眼浸在夕阳中的陌生屋子,云素宁记不起那日跳下城楼后都发生了什么。
婢女惊喜的声音将云素宁吓了一跳:“呀!王妃终于醒了!”
第十二章
询问过婢女玉衿,云素宁才知晓她已经在瑞王府躺了一月有余。
她跳下城楼后气息全无,使臣是将她视作尸体带回来向恒帝交差的。
没想到云素宁竟是个命大的,路途中轻喘了口气,被瑞王伯允之瞧见了。
傻子执拗起来谁也拦不住,伯允之不知从哪儿抓回来一名老医者,硬是将云素宁救活了。
不久,有人轻轻叩响了云素宁的房门。
对上伯允之纯粹的眸子,云素宁示意他进来坐。
想起那日的事,伯允之仍然有些惊魂未定:“仙女姐姐,你从城墙飞下来是不是为了寻死?”
“倘若姐姐不想嫁我……”他眸中湿润一片,“我送姐姐走好了。”
云素宁心中有处角落软得一塌糊涂:“别多想,我那日是失足落下来的,你救了我的命,又迎我过了门,我还能去哪儿?”
听罢,伯允之的眸子瞬时亮了,犹如星子坠海,璀璨无比。
看着他天真无邪的模样,云素宁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怜惜之情与保护欲。
瑞王是惠贵妃所出,亦是恒帝登基后的第一子,在皇子中最受宠爱,单从名讳中便可看出,允之允之,言外之意,要什么都给你。
奈何伯允之生来痴傻,恒帝早早封他为瑞王,既为了保护他,又昭示他无缘皇位。
云素宁抬头望向窗外那轮皎洁的月,既然选了这条路,再难,也要走下去。
只要活着,便有机会养精蓄锐,羽翼丰满再归故里。
总有一日,她要替父皇哥哥手刃沈寺宣与周措,将他们挫骨扬灰!
云国摄政王府。
月满冰轮。
沈寺宣眸光涣散,脚下是东倒西歪的十几个酒坛。
抬头望向天边那轮明月,光晕中浮现出云素宁的模样。
从学子服到少女装,从嫁衣到嫁衣。
他那时不明白周华玺最后一句话是何意。
“沈寺宣,有朝一日,你会为今日的所作所为悔恨终生。”
也看不懂周华玺死时那抹笑容背后的深意。
原来周华玺一直都知道,与他在太学定情的少女,就是云素宁。
邺国瑞王府。
夜色深沉,许是睡了月余的缘故,云素宁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干脆披了衣裳起身在瑞王府走动走动。
这座府邸不算极具奢华,却胜在大气雅致,处处透着精巧的心思。
西子院的温汤中,水雾氤氲,潋光月色。
恍惚能看见一道莹润如玉的身影。
“咕噜咕噜……”
在汤池中的男子忽的奋力“扑腾”起来。
能享用王府汤池,能在里头溺水的,除伯允之不做第二人想。
云素宁将人捞起来时,正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眸子。
伯允之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般,可怜兮兮的将她望着。
余光扫过他结实白皙的胸膛,云素宁耳根通红一片。
“咳咳……”呛了水的伯允之面色苍白,止不住咳嗽起来。
面对这么个我见犹怜的美男,云素宁莫名有些心疼,故作凶狠的将他望着:“小傻子,沐个浴都能淹着,下回能不能找个人在旁边守着啊。”
他眉目间满քʍ是委屈,伸手指了指汤池:“小白掉进去了。”
池底有一圈莹白的亮光,瞧着像是颗珠子,云素宁搂起袖子:“等着。”
伯允之手舞足蹈的指挥着:“左,左,过了过了!”
许是伯允之太过激动,误推了把半截身子悬空的云素宁。
只听得云素宁惊叫一声,以倒栽葱的姿势落入汤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