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家出事那天,下人们都争相寻摸值钱的东西。
我抢不过他们,只能带走了九岁还不会说话的二少爷。
后来风过雨歇,他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妾。
八岁那年,我在饿得发慌的时候守着一家首饰铺子,看准时机抱了一个贵妇人的裤脚。
这么做下场一般有两种,碰到心善的,能得十天半个月的饭钱;碰到心不善的,嫌你埋汰,那下人婆子过来就是一顿打。
我出奇地幸运,碰上了正在做善事给儿子积福的萧夫人,她直接把我带回了府。
萧老爷是个二品大员,府里是我没见过的富贵。最重要的是,这里哪怕是个粗使丫环,中午都有一荤一素的饭食,连衣服都是一年四季换新的。
我打四岁开始在街上溜达,连小狗碗里的食都抢过,冬天最冷的时候,靠着一把一把的雪才勉强活到这么大。
街口的瞎子给我算命,都说我注定孤寡一生,能活过十八岁都算命大。
可现在,我居然过上了吃穿不愁,还能挑拣漂亮衣服的日子,萧夫人在我眼里,简直比庙里的菩萨还像菩萨。
但我知道,我最该感谢的是府里的二少爷,尽管其他人背地里都议论他是个傻的,七岁了,连一句话都不会说。
就是这样一个傻子,在我进府那天冲我「啊」了一声,喜得萧夫人真的把我当成了福星,直接把我收在身边做了大丫环。
大丫环代表着,我不仅有最多的月钱、很多人的奉承,还能时时刻刻陪在萧夫人身边。
而萧夫人,是我平生见过最好的人。
她会给我起好听的名字,说我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亮,不如就叫繁星,还会捉着我的手,一个字一个字教我怎么写。
她说我年纪太小,还做不了什么事,就打发我去替她盯着府里的小姐上课,却同先生说给我多设一个小板凳让我坐在门口听。
明明她捡我回来的时候就知道,我只是街头一个卑劣又下贱的乞丐,但她还是愿意偶尔温柔地抱抱我。
其他嫉妒我的人经常明里暗里说那只是为了二少爷祈福,我不过跟庙里烧的香一个作用。
但那又怎么样,那份温柔我真真切切地享受了,一个人孤单长大的小丫头,头一次有了吃饱以外的妄想。
我只是偷偷在心里叫娘,应该不算亵渎这么高贵的人吧。
连带着,我对着二少爷也格外有耐心,毕竟没有那一声「啊」,我最多进府做个外院的小丫环。
二少爷的脾气很古怪,谁同他说话,他都是只看着地上的花草或天上的飞鸟,只有夫人叫他的时候,他会看一看夫人,但也仅此而已。
夫人生养他这么大,没听他叫过一声娘,这份遗憾,就算对着我这么个小丫头,她有时也会忍不住嘟囔。
为了解夫人这个遗憾,我拿出了混街头的全副看家本领,斗蛐蛐、斗公鸡、唱小曲、皮影戏,文的武的,都试了个遍。
纠缠的时间久了,我成了萧府第二个跟他说话他会看着的人。
好日子总是不经过的,我只是买糕点哄二少爷的路上又遇见了那个瞎子,他就装大仙一样对我说:「小丫头,偷来的好日子是要还的。」
我呸了他一口,却呸不掉萧府如山倒一样的颓势。
不过五日,萧老爷就从二品大员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贪官,偌大的府邸,砍得只剩二少爷这个九岁的独苗。
祸不及十岁以下的幼童,是大昭立国起的规矩。
夫人临走前只来得及匆匆把一个小金锭藏进了我的发包里,笑着对我说了句「好好过日子」。
原来大家族倾灭前都是有预感的,这个预感让夫人在出事前放了所有下人的奴籍。
可是这么好的夫人,也留不住贪婪的人心。
所有人临走前都在一寸一寸地翻看,想着抄家或许有什么没抄干净,没有人在意是萧夫人放了他们一条生路,自然也没有人在意萧如钦这个傻子一样的二少爷。
我摸了摸发包里的金锭,无声无息地牵走了他。
无父无母又长了那样一副芙蓉面的小孩,不分男女,等恶人起了心,都没有好去处。
二少爷依旧是那个万事不入心的二少爷,我不怪他,但我想他记得夫人。
那么好的夫人,这世上不能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于是我带他去了刑场。
我找了一个角落,没有让夫人看见,她大抵不愿意让二少爷看见自己行刑的样子,但我想赌一赌,哪怕是上坟的时候,夫人能听见那一声「娘」。
至于这么做的孽,到了下面,夫人要打要杀,我认了便是。
猩红的血铺满眼帘的时候,二少爷没有动,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就和看那些花草飞鸟一样,表情没有一丝异样。
说不失望是假的,但悲伤短暂地淹没了我所有的情绪,我哭得撕心裂肺,为夫人,也为自己。
这世上居然只留了我这样一个毫无用处的小丫头为她哭嚎,为她清明寒食祭扫。
而这个小丫头,堪堪过了两年人过的日子,老天爷就再一次轻易夺走了她拥有的那一点点东西。
直到我用夫人留下的那个金锭打点了捕快,给萧家满门收尸下葬的时候,我的二少爷才像大梦初醒一样,对着满墓园的坟山发出尖锐的嚎叫声。
然后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抱住夫人的墓碑无声落泪,我走近,听见的是一声声从低到高的「母亲」,仿佛一个初初学说话的幼童,吐字从模糊到清晰。
萧府几十条人命,到底是敲醒了这个一直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孩子。
我也终究是赌赢了,全了夫人一个小小的遗憾。
那一年我十岁,他九岁,小小的我要养一个小小的他。
所以我们远远离开了京城,这里会戳伤疤的东西太多了,这里两个小孩子要活下去也太难了。
临走的那一天,二少爷小声叫了我一句,他唤我:「阿姐。」
从此尽管山长水远,前路多艰,所幸,我又有了一个亲人。
临风镇是个好地方,民风淳朴,物产丰饶,我凭着夫人和萧府学堂教的学问,顺利在一家绣庄做了账房先生的学徒。
工钱虽然不多,也够衣食着落了。
如钦不让我再叫他二少爷,但他毕竟是,所以我不愿意让他也出去做工。
我发现他偷偷在做酒楼跑堂的时候,他已经能熟络地在店门口张罗各路熟客进门,一点都没有在家一天都不言语的样子。
我伤心地第一次抽了他竹棍:「萧如钦,你爹是大昭最年轻的状元,你娘是京城闻名的闺秀,你怎么能、怎么敢去做跑堂这种迎来送往的营生!」
我没说的是,就连我,都不敢再耍街头那一套,深怕辜负夫人教了我这么多东西。
他只是任我打,一句也不辩解,末了才低低说了一句:「阿姐,我想读书,很贵。」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那自然是很贵的。
不说束脩书本,就是日日要消耗的纸张,一沓也够我们吃好几日的饭。
我却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才是夫人的孩子,是我错了,还把他当从前那个傻少爷。
既然他想读书,就更不该在赚钱这种事上费心,我辞了绣庄的活计,走进了镇上最有钱的李员外家。
当初摆在我面前的活计有两份,一份是绣庄的账房,一份是给李员外家的小姐做伴读。
做下人的,总有一份忠心的痴,我原打算这辈子不再入别的府邸,但现下也顾不得了。
临风镇像我这样识文断字又愿意做伴读的姑娘基本没有,所以李家给的报酬很丰厚。
我把如钦送入了学堂,也再一次把自己送入了后宅。
这世上的后宅从来都是萧夫人少,李小姐多的。
李茹是个典型被宠坏的富家小姐,她一定要找个读过书的下人,不过是去京城的时候丫环出了丑,招了那些名门闺秀的嘲笑。
其实不过都是些八九岁小孩的玩笑话,她心里就是过不去,一定要找个懂学问的。
李家也不是没想过从京城买现成的,但他们虽是临风镇的首富,在京城,却不太够瞧。
李夫人本想买我的身契,我隐了在萧家的经历,只说自己也是出身京城读书人家,他家还没有人做官,张扬不起,这才作罢。
去李小姐院里那天,她围着我转了很久:「你真的是从京城来的?没有骗我?」
我安静地点了点头,她伸手往桌上一指:「那就先抄书吧,让我查验查验水平,就这么点书,不至于还会抄错吧,我提醒你,纸墨可是很贵的,浪费了我饶不了你。」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哪里是想找伴读,这分明是把我当成了那伙贵小姐的替身,折腾不了贵人,便要拿我撒气。
我原以为我能用我的圆滑和生存智慧过了这道坎,却忘记了她还是个孩子。
不是我这样吃百家饭长大,需要看眼色才能活下来的假小孩,而是一个真真切切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姑娘。
所以她不用顾忌大人才会考虑的名声闺誉,也听不懂我话里暗示的那些大家大族挑媳妇的条件意味着什么。
她只是很单纯地凭着自己的本心做事,那就是,针对我。
起初还打着考核的名义暗地里来,时日久了,也不见我辞工,她小小的脑袋也明白我是缺钱的,便不满足于此。
小孩子的恶是如此简单直白,不让人疼,怎么能叫折磨人呢?
好在那些伤都是暗处的,袖子遮一遮,领子挡一挡,如钦看不见也就没关系。
人啊,没人心疼的时候也就不矫情了,反正换了最初的时候,想用一身伤换顿饱饭都没机会。
如今我换来的,可是比一顿饭宝贵得多的东西,那是一颗闪闪发亮的文曲星,亮得一个小小的临风镇根本装不下他。
他爹是大昭最年轻的探花郎,他也许会比老爷更厉害。
起码李茹自从无意中见过他,对我的态度就突然诡异了起来。
那是一个午后,如钦跟同学买纸笔路过李府,就让人叫我出来说了两句。
他怕我在李府被人欺负,不是第一次刚巧路过了,就这次,偏偏被李茹撞见了。
他有那样出众的爹娘,自己自然也是极出众的,才十三岁的年纪,就有了些许芝兰玉树的味道。
李茹是个急脾气,如钦走了没有一刻钟,就试探着问我:「繁星,那真的是你弟弟吗?你们长得也太不像了吧。」
在李府四年,她一个声调的变化,我都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惜了,如钦的妻子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品行。
因为夫人一定不喜欢心肠不好的儿媳妇。
我转了转帮她抄书的手,语气冷淡:「小姐说笑了,龙生九子都各有不同,我运气没有阿弟好,没能继承爹娘的长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她尴尬地笑了两声,一把夺过我的笔:「别抄了,坐下来聊聊,这东西以后还是我自己抄吧,才能记进脑子里。」
进府四年,我从早间见到她起,到傍晚出府这五个时辰,哪怕是午食,她也从未让我坐过。
不过没关系,这四年我仿她的笔迹帮她做课业,也算偷了不少师,一个诗书完全没读进脑子里的富家小姐,将来的丈夫,怕是如不了李家和她自己的愿了。
我这个人,一向记恩也记仇,该报的,全都喜欢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