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那人没有答我,只推着轮椅一点点渐远。
夏日渐至,昌安城里却越是人来人往的不惧暑热,尤其是到了一年一办的科举考的日子。
夜深,城里结彩张灯,我跟着我的侍女碧儿头戴着面纱混在人流里穿行。
此刻正是全天最热闹的时候,晚风习习,散尽一天的暑气。
平头百姓在瓦肆里嬉闹玩乐,花楼的姑娘正当街卖酒。
喧嚣连天里,将有谁能注意到我着一身素服女子的身份?
“小姐,这王铺家的糖串儿最好吃,我去给你买来尝尝。”
这是碧儿进门前最后对我说的,人却是待了半盏茶时间也不见出来。
等我再进去找人,便只剩下满铺子里的糖串儿乱眼。
我心里是不急的,这淮南街是我经常和碧儿溜出来玩儿地方。
只这一小段路程,我也不怕一会儿摸不回宫。
我想着,也乐得一个人清闲,自己买了禄周糖串儿,晃晃悠悠的向前继续走去,在路尽头被搭的猜灯谜的台子吸住目光。
搭台子猜灯谜向来是科举里博彩头的传统。
台上人来往下的都是到城里赶考的学生,唇枪舌剑中每每惹的台下众人较好。
“班超不作抄书吏?”台上的人打着锣叫喊。
“有笔投怀。”我在下面看着也来了兴意,扯着嗓子高答。
这问题不算太难,都多选与些自小熟读的经史子集,我也一一都答的出来。
几个来回间,我竟也与周围一圈看热闹的一圈显得格格不入。
“小娘子好学问!”搭台子班主勾着脑袋从台上喊话。
“你可愿意上台来,与学子们一比高下?”他想是为了增加噱头,鼓励我说。
我来了兴趣,也没在多加推脱,只翻身上台行礼,算是接下了这个挑战。
尔来几个回合,我竟都也拔得头筹。
“巾帼不让须眉,看是要把佐先生请出来才能与小娘子一较高下。”
班主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笑得眼睛都全眯缝起来,再命人敲锣,显示最后的打擂。
我把目光移向台中,看从台后里走出一个修长身形的白面公子,通身的书生气息。
能让所见之人无不能不赞叹一句说是翩翩玉公子。
“在下姓佐。”他落落大方作了揖道。
“姑娘应是还在闺中,便不再多问姓名,只想同姑娘在诗文一较高下。”他又向我转来,略微颔首,做了个请势。
倒是个不算太迂腐的读书人,我心想着,忍不住在面纱后面嗤嗤的露出笑容。
“佐先生请。”我向他歪了歪脑袋,声音不由得染上三分上扬。
我不说谦虚的话语,向来还是对自己的学问有些自信,虽比不上哥哥文略治国,但也是从小被大儒教的长大,也常被称的小有才情。
只没想到却在今日被佐安步步笑意紧逼,男子如松般站定,丝毫没有因为我是女子而轻视一份。
他颇是把我当做旗鼓相当的对手来答,出口成章滔滔不绝。
末了,我只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就败下阵来。
我只隔着面纱轻笑,似有些相见恨晚的知己感。
“姑娘,承让。”佐先生接过班主递来的今日赢家花灯,低眉向我送来,目色朗朗毫无一丝亵渎的姿态。
“在下也是第一次见有这般学识的女子,实在不输男儿。”
“今日以花灯相赠,望来日后会可期。”他说着,一人跳下台去。
那是今年时兴的款式,兔儿灯仰着笑脸,火光潋滟映在我眸里。
后会有期,我在心里暗道。
“小姐这是跑哪里去了,可把我急坏了。”刚一下台,身后便被碧儿喊住,想是她寻着声找到这里的。
“这花灯倒是个好款式,我看了一圈也没见着,小姐这是从哪里淘来的宝贝?”碧儿也是小孩子心性,见了我怀里的灯忙个追问。
这不过是灯火花酒里一次偶然相遇,我也懒于再做解释。
踏着烛火映下的影子,我们朝宫里走,一路无话,只有我隐在面纱后的笑脸上扬。
科举行了三天,当在今日放榜。
满城里皆是空巷,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头百姓,全部都挤在城门一处看人放榜。
佐安,今年的状元郎,大家都念着他的名字,耳口相传着仿佛也是要沾点喜气似的。
我也正写着他的名字,在我住的寝殿,用沾着金粉的墨汁一笔一划写着。
会是那人吗,我把目光瞥向床头跟前的兔儿灯,心中暗想。
不一会儿的,又觉得自己是实在好笑,只不过是一字相重,真跟怀了春似的念念不忘?
“公主,今儿可真是劳驾。”碧儿从屋里端出冰镇了的果子,讨好着向我递过来。
没错,这本是她的工作。
明个晚上宫里大宴,文武百官都被邀请,请柬自是要一人一人的手写,连我屋里的贴身婢女碧儿都被拉去充数。
实在看不惯这小姑娘愁眉苦脸坐那里画墨,我也是闲得无聊,随手帮她接活儿来应付。
“公主真是好运气,今年的状元郎都被您写到了。”碧儿揉着我的肩说。
“那本是你的气运。”我指着她的鼻子笑说,末了又指使她去库房里再去取一方墨来。
正午太阳高升,屋里只剩下我一人的翻书的声音,阳光越过窗户,把雕花的的影投在我手写的下一封请柬上。
谢景行,那名单上写着。
这名字好生熟悉,我心里疑惑着,再一次把墨晕开向纸上抄写。
下笔如流云,像往日已经是写过无数次一样顺畅,我似是无数次的站在这里与此人书信。
脑子里出现那个坐着轮椅的男人,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何时与这样的人有过往来。
我只蹙着眉执起笔来,端端在封皮签上他的名姓。
张灯结彩间,宫里今儿是大宴。
满座的皆是皇贵高官,丝竹袅袅的声音从殿里中央四奏,席间觥筹交错之间全部是一片歌舞生平姿态。
我陪着着哥哥后宫里的一群女子坐在内圈里的桌上,只猛然感到一束目光似若有若无朝我看来。
很难用形容那种眼神,只感觉那像是不合身的衣领子磨人,几乎将到了让人食难下咽的地步。
我举起潋滟的酒杯,向台上遥祝哥哥安康,再用袖袍遮住面颊,准备饮酒的时候再猛一抬头,直直与那目光对上。
谢景行的目光似缠绵似相思,只与我对视上的一瞬间,又飞快的低下头来。
他喉里穿过白酒,却如饮水般不觉,只双手有些战栗。
他在看我,我如此肯定,皱着眉头也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丝竹骤然一变,换的慷锵有力。
舞女四散开来垂臂相迎,殿里中央留下一条空旷。
这是每年的状元郎进门才有的架势,连皇帝哥哥都直起身来注视栋梁来朝。
在座的都不说话,只瞪着百余双眼睛盯着门口。
门外敲了吉时三响,殿门大开,见一着大红罗袍的青年正步而来。
我目光上移,看公子如玉如琢如磨,虽是华服一身也改不了通身的书卷气息。
惊讶的倒抽一口长气,我甚至连怎的呼吸都忘记了,是怎么也没想到天底下竟然会有什么巧合的事情。
那里夜上灯火,与我相赠花灯的先生竟真就是今年的状元郎,佐安。
男子缓步向殿前走去,同我经过时,距离至多一丈有余。
我看着他那红袍官服从眼前走来,竟无端端的升起几分不知名的羞涩之情。
他应是没认出我来,那日夜里我缠着面纱灯火也暗,今儿有是有文武百官在前面挡着。
想他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满桌皇贵上竟有那晚市井里与他对诗的女子。
我目视着他缓缓向前,又正正的直跪在大殿尽头。
“授你正三品的翰林官你可担起?”哥哥从龙椅上起身,正色道。
满座惊然,议论声一片响起。让毫无经验可谈的刚科考出来的读书人直担三品大官,这可是苏国开国来的首例。
“年少才浅,愿为国出力。”佐安毫不胆怯,坦率着直把目光投向殿上。
“好一个青年才俊!”哥哥抚掌而笑,亲自为佐安了座位。
我的目光也跟着他去了,瞧他和人推杯换盏时的青涩,瞧他和人高谈时局的慷慨,心理却是认为今日的红袍不若那晚的青衣顺眼。
“公主,您笑什么呢?”碧儿这多嘴的丫头见不得我脸上潋滟,抚着我的肩膀小声好奇道。
“不要乱嚼舌根。”我捏住她腰间的软肉,只又把笑容隐去在杯酒当中。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我只在那日夜里喝的微醺,几乎是被碧儿扶着回到房里。
待上夜里无人,人又对着那摆放在床头上早已经亮不起来的兔儿灯傻笑起来。
佐安,好久不见。
又是一周没雨的晴天。
这日日里暑气加重,人也困倦的躺在屋里不想动弹。
我叫碧儿为我去书苑里借两本闲书解闷,却又是被她支支吾吾的告知,说是书苑里的书这两日正轮批着被送到了翰林审查。
“公主,你莫要为难奴婢,翰林那地方可不是我这下人能进的。”碧儿绞着发丝,一脸为难。
“可是那佐状元叫整顿的?”我听着直来了兴趣,拐着弯的向碧儿打探道。
“可不,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也无外人,碧儿贴着我的耳朵小声说。
“那可好,我陪你去。”我笑做一脸善解人意。
忙得回房里换了一身少穿的绫罗衣裳,又再叫碧儿替我重新梳了发髻,盯着镜子/ᵘ左摇又看,末了再为自己簪上一对镶着金珠的玉簪。
这才满意着看向碧儿,示意她再评点上两句。
“公主,你这未免太隆重了?”碧儿颤着声,盯着我的袍角,似有点难以置信。
这是件蛋清色的绫罗衣,下摆上还用银线绣有飞花,中无杂色交织,外里还又被我套了件似烟似雾的素色轻袍,广袖垂至腰间。
我是知道碧儿暗自称奇的原因,平日里我对衣着向来是漫不经心,一向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可今日却是千万不同以往。
“常服,常服。”我敲着她这同榆木般的脑袋,拉着人走至夏日的艳阳里。
今儿个这么好的天气,我可能见到佐先生,他又是可能认出我来?
我想着那人脸上即将露出的惊讶,就又忍不住满心雀跃。
鸟语花香里,我们朝佐安所所任职的翰林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