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王想了一下,“林总,我爸妈都是银行高管,我哥哥管理着上百亿规模的基金,他们很不能理解,我明明可以干个轻松又高薪的工作,为什么非要做资产评估这一行。”
她试探着朝林永生走近,才走了两步,他另一只脚就毫不犹豫的,也踩上了天台墙沿。
代王一颗心狂跳,就要从胸腔里蹦了出来。
她站住,再不敢动,她强力镇定下来,看向林永生,脸上的表情平静而坦然,“但是我乐在其中,我可以去到很多不同的地方,也总能见到各种自以为是,让这行被人骂垃圾的傻逼,”代王自嘲般的笑了一下,“但我也因此知道,我正在做的事情,其实是有意义的。”
林永生站在天台墙沿上看着她,年过五旬的人,在灰色的天幕下,直直挺立。
代王镇定了下来,她慢慢的坐在地上,隔着护栏一人远。
林永生的神情,随着她的动作,跟着放松了一丝。
她顿了顿,回答他刚才的问题,“资产评估这一行,不应该限于填模板,改数字,不应该被甲方牵着鼻子走,要它高就高,要它低就低!这一行,也不应该是一天、两天就流水线产出一份报告的行业,它应该要也必须要成为价值的标尺才对!容不得任何人来随意更改,任意践踏!”
代王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林永生,“我做这一行,被看不起,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行业,只要有人还愿意努力,就一定会有所改变!”
代王隐隐听见远处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一颗心稍微往回落了落。
林永生猩红的肿眼盯着代王看了好一会儿,“不是所有人都会给你机会的。”他缓缓转过身去,两只脚前半截踩虚在了半空中,他晃了一下。
代王屏着气,盯着他晃动的身形和那踩空一半的双脚。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金万的评估吗?”代王喊了一声,林永生动也没动,风灌满了他的裤管,他垂了头,盯着离脚下远远的地面。
代王继续说道,“信通也好,基德也好,他们都是生意人,生意人只做有利可图的事情!可是我跟他们不一样! 信通不让我做,那我就去找基德!基德不做,我去找我哥!我哥不帮我,我还可以去找更多人!没有人做,我一个人也拉人来做!”
林永生抬起头来,倏忽一笑,“
代王眼神里带着光,看着林永生的背影,急迫的说道,“林总,你记不记得,2017 年 7 月 16 日,也就是在这里,我师兄于海洋带着我,来为你脚下的这块土地做评估。他跟我说工业用地一点也不值钱,让我写个报告能跟银行交差就行,只要企业能将买地的钱全部贷出来就是圆满完成了任务。”
林永生微微侧头。
“我知道这是行业惯例,评估成 12 万一亩,企业就能从银行贷款 8 万一亩出来,政府再补贴 4 万一亩,这地就是白送给企业的。所以,我们评估师的作用,就是按照既定好的价格,出个报告,签字盖章。可是,我不想这样,我想搞清楚这块土地到底值多少钱,我们能做到哪一步。”
警笛声从楼底下传来,代王看了看身后,天台的门还紧紧关着,寂静无声。
林永生并没有转回身来看她,代王继续往下说道,“这是我的第一单,公司的同事笑话我死脑筋浪费时间,他们半天就能出一份这样的报告赚钱,而我却拿着图纸,坚持走完这一千亩地的基地,再查看完这上万亩地的园区,再花三天时间去搜集资料、撰写报告,”代王想起往事,不知是笑还是哭的扯起嘴角,“我的老板很生气,连带我入行的师兄也都说,我这是一根筋,不适合这行。”
天色更暗了,有雨点打了下来。
林永生一动不动,任风肆虐的吹着他。
代王继续说着,“后来,我师兄被老板一个电话叫走,将我丢在那里,他说第一次遇到我这样的傻徒弟。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这样,被所有人生气,被所有人说我傻,我当时哭了。”
代王看着林永生的背影,声音不自觉的放轻柔了些,“林总,你记得吗,那天你带着一群人来这里考察,他们笑话我站在那里哭鼻子,只有你,递给了我一张纸巾,你说,小姑娘,工作,就如条条蛇都咬人,不要被咬了就哭泣,而要学会反击,打它的七寸。”
“因为这句话,我在这行里,再苦再累的时候,我都坚持了下来,我相信,我总能打到这行的七寸!”代王眼里带了泪,这句话,这么多年,她一个字都没忘记。
“林总,”风将林永生的衣服鼓了起来,他就像一只将要被吹走的风筝一样,代王忍不住轻轻叫了他一声,“你还记得,你要我给你一个回复吗?!”
此时,几个消防队员,悄无声息的推开了天台的大门,最前面的消防员,套着安全绳。
刮着风,可空气,却透着一股沉寂的味道。
林永生终于转过了身来,他看着代王,笑了,他朝着代王竖起了自己的大拇指。
他声色暗沉,“金万只有一个月时间了,三十天后,金万就彻底崩塌了。”
他声音透着无限悲愤,“金万要处置别的资产抵债,股东都在反对,金万真的没什么路走了。信通更是要逼着我,把这套设备当破铜烂铁卖掉。”
代王面色沉了下去。
金万资金链断裂,所剩的回旋时间远比她想象得更为紧迫。
林永生直挺挺的,径直向后倒去。
代王和那几名消防员几乎是同时猛扑了过去。
她的腹部被护栏硌得生疼,林永生的衣角拂过她的手背,而她的手里只有刮过的风,什么都没抓住。
“林总!”她破掉的声音撕裂了喉咙,口腔里涌入一丝腥甜气。
她顾不得疼,翻过护栏去,大张着嘴,胸口剧烈起伏,就往下看去,那几个消防员眼疾手快的将她死死拽住。
林永生躺在楼下刚铺好的,大大的气垫上,眼睛闭着,一动不动。
旁边几个消防员,正在紧张的喊话和忙碌。
她一口气全泄了,整个人就软了下来,任由消防员将她拖拽回了护栏内。
消防员要将她扶下楼去,代王摆了摆手,谢过他们,表示自己能下楼去。
她站在天台上,一遍又一遍的环视生产基地,想要弄清林永生到底是有多绝望。
可是,她即使再难过,也并不能感同身受。
雷声传来,一颗又一颗的雨点打了下来。
雨,终于下了起来,天地被雨幕连成白茫茫一片。
代王站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脑子里有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离开信通。
代王浑身湿透的追到了楼下,跟着救护车一路将林永生送到医院,直至家属赶到确认他没事,她才穿着湿冷的衣服,瑟瑟发抖的从医院离开回了家。
这夜,窗外天色漆黑,暴雨如注。
屋内,代王一闭眼,就是林永生躺在巨大的气垫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林永生那句“我还有梦想,还有理想,即使很多人都不认同我”,一直在她脑中循环播放。
她按开了床头灯,从床上坐起来,看向床头柜上的礼盒,目光犹如能穿过盒子看到里面的谅解书。
代王觉得她必须要确认信通做过些什么,信通还要做些什么。
第二天,哪怕代王还有十几天的假期,但她一刻也不想等,提前回了公司上班。
程安明办公室。
代王敲门进来,程安明抬头,刚才还冷肃的脸上就带了笑意,“小苏,坐!”
他看了看她脸色,有些语带双关的道,“怎么,这段时间还没休息好?”
代王昨天淋了雨,又亲眼目睹林永生的崩溃和自求死路,几乎是干熬了一整晚,此时脸色有些灰白。
她坐了下来,无所谓的摊了下手,“程总,你还不知道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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