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墨淮原本好端端地吃着饭,手里的骨筷却不知为何掉在了地上。
一旁候着加菜的保姆看见,下意识就要过来捡。
他抬手制止对方,自己弯下腰。
而后,温雪瑰忽然感到,脚踝被他握在了掌心里。
他的掌纹干燥而粗糙,指骨修长有力。
指腹的薄茧轻轻刮过柔嫩的皮肤,一阵酥麻的微痒。
这点痒意说不清道不明地在心头扩散开来,让她有点想缩,又有点欲罢不能。
自回国以来,温雪瑰生了好大的气,再也没跟他手牵过手。
倒也没想过,此刻会一步到位,变成手牵着脚。
她有点脸红,还有点想踢人。
但郁清坐在对面,保姆还一脸关心地看着这边,随时可能冲过来帮忙。
“真稀奇。”郁清挑眉看向这边,对俯下身的郁墨淮道,“你小时候都没这么冒失吧?”
又看向温雪瑰,笑意亲昵:“别见怪。”
“不会不会。”
温雪瑰不得不维持着得体笑意,佯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也佯作,郁墨淮并没有在桌下握着她的脚踝,指尖似有似无地滑过凸起的踝骨。
记忆里的片段苏醒过来,她又回想起那个佛罗伦萨的夜晚。
烛火明灭,花气馥郁。
郁墨淮握着她的脚踝,将她的腿向上抬。
……
找个鞋有这么慢吗!
她快受不了了,绷了绷脚背,以示抗议。
少顷,郁墨淮才不紧不慢地捡起那只鞋,轻轻挂在她脚上。
起身时,还用只有她能听到的音量,说了句“不用谢”。
谢你个头!
趁郁清不注意,温雪瑰把刚夹的那一大块干辣椒全扔进他碗里。
-
天气渐热,到了开空调吃西瓜的时候。
窗外艳阳高照,温雪瑰站在窗前,有些闷闷不乐。
手机震了下,是黎珂。
黎珂一边收拾行李,一边用肩膀夹着电话,背景音里不时响起拉链的摩擦声。
“玫玫,下周的约可能得取消了,我临时要去趟苏城。”
“苏城?”温雪瑰咽下西瓜,“去那干什么?”
“去挑一批新茶叶。”黎珂道,“现在合作的这家口感越来越差了,居然还坐地起价。”
“哦。”温雪瑰退出界面看了看天气,叮嘱道,“苏城这两天一直下雨,你多带两件衣服。”
“放心。”
黎珂说完,正打算挂电话,却觉得对面气氛有些不对。
温雪瑰似是欲言又止,也没有要挂的意思。
“还有事儿?”
两人相识十年,不见面也知道对方有心事。
黎珂将行李扔到一旁,笑着问:“舍不得我?”
“……嗯。”
“少来。”黎珂立马反驳,“心不在焉的。”
沉吟片刻,温雪瑰软声问:“可可,你这次跟谁一起出差?公司的人吗?”
“就我一个。要换供货商的事儿还没露风声,我只是先去悄悄探个底。”
黎珂说着伸了个懒腰:“正好最近太累,顺便去水乡散散心。”
“打算去多久?”温雪瑰又问。
“一周?最多十天。”黎珂叹息,“我倒是想多待会儿,但你也知道,我爸彻底当甩手掌柜了,公司没我不行。”
这次,温雪瑰沉默的时间长了点儿。
过了一阵,才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开口道:“可可,能不能带我一个?”
“……”
黎珂有点儿费解:“你不是前段时间才从国外回来,又要往外跑?”
“老在这儿窝着,好多事儿我想不清楚。”温雪瑰轻声道,“你就带我一个呗。”
认识这么久了,还没见过她这么纠结的模样。
黎珂走到阳台,点了支烟:“那你先说说,什么事儿又把你给弄难受了?”
温雪瑰长长叹了口气。
“那个……他,他的身份瞒了我整整一个月,我觉得,我怎么说也得至少生他一个月的气,时间上才比较合理。”
黎珂也不打算深究这个想法的合理性,毕竟恋爱里的人经常不太讲逻辑。
她吐了个烟圈:“好。我情感上支持你。”
顿了顿:“但这跟你要去苏城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
温雪瑰的语气有点困惑。
“这还没到时间,我已经有好几次想原谅他了。”
黎珂乐了:“想原谅就原谅呗。”
“不行。”温雪瑰严肃拒绝,“这么重要的事情,不能轻易放过。不然以后真在一起了,肯定还会有更多矛盾的。”
黎珂想了想,道:“也是。你俩性格差得是有点大,有些东西得趁早磨合。”
温雪瑰低低地“嗯”了声,又道:“而且我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好像漏掉了一件事。可留在这儿,他三天两头在身边绕,我就想不清楚。”
“啧啧,”黎珂感慨,“为爱苦恼的纯情少女啊。”
“先是因为不喜欢这个人,逃到佛罗伦萨。现在又因为喜欢这个人,要逃到苏城。”
她下总结陈词:“你觉不觉得你有点儿惯性逃避?”
“……”温雪瑰被这直白的言语说得有点儿心痛,顾左右而言他道,“你就说带不带我嘛。”
“带带带。”黎珂笑起来,“有你陪我去,我也没那么孤单了。你收拾一下行李,今晚出发。”
-
温雪瑰很少来苏城。记忆里,还是初中时,曾跟学画的同学一起来采过风。
水乡烟雨迷蒙,清丽河川似水墨点染,天生便适合以黑白描摹。
那时她试着用油画技法勾勒,却发现再淡的油彩都显得俗气,失了意境,落了下乘。
多年后重回苏城,仍是黛瓦青砖,水雾潋滟。
她手里拿着一柄油纸伞,信步走下民宿的楼梯,见门外雨珠似玉,从青色的屋檐上簌簌滴落。
光线有些暗,民宿的掌柜大婶正在前台核账。
大婶上了年纪,不用电脑不用计算器,将手里的算盘珠子拨得清棱作响。
直到见到温雪瑰,大婶才停下动作,抬头招呼道:“姑娘,外头下着雨,当心路滑。”
“谢谢您。”温雪瑰笑吟吟回眸,“我会小心些。”
温雪瑰住在这里已有一周,大婶很喜欢这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
姑娘出手大方不说,人也好说话,经常搬个画架在院子里写生,好看得像是不染纤尘的古代仙子。
这民宿景色好,容易出片,不少大网红都来摆拍过。
可温雪瑰的气质和容貌都是万里挑一,更不必提作画的才华,连她这俗人都看呆了眼。
大婶不禁又多了句嘴:“晚上阿姨做芙蓉青蟹和凉拌芦笋,爱吃不?你还有什么想吃的菜告诉我,我一并让我儿子去买。”
温雪瑰认真想了想:“前两天的红豆桂花糕好像不错,方便也买一点吗?”
“没问题!”大婶乐呵呵应下了。
和大婶道过别,温雪瑰这才撑起油纸伞,走出门外。
转身时,浅浅的梨涡也消失不见。
水乡宁静,黎珂又四处跑,怕回来太晚打扰她休息,两人也没住一间房。
这些天在此独处,她才头一次想清楚许多事情。
温雪瑰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没什么新消息。
除了几天前,吴岚对她说:郁墨淮先生来了画室,我将您留下的字条交给他了。
字条也没写什么东西,就说[我去苏城散散心。]
至于为什么特意留个去画室才能看见的字条,而不是立刻就能看见的微信消息,诚实点说,她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
自那以后又过了几天,郁墨淮也没什么动静。
温雪瑰琢磨着,明后天她就回去,将人叫出来,两人面对面坐下,坦诚地聊一聊。
正在思索,却忽然听得一阵船桨拨开河流的水声。
水声潺潺,船桨拨出粼粼波纹。本就不平静的河面上,褶皱顿起,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
雨天行舟并不稀奇,温雪瑰本没有多加留意。
可是余光却忽然捕捉到,船头处,立着一个颀长又清矜的身影。
男人白衣黑裤,肤色冷白,眉眼漆深,似宣纸上墨迹点染。
烟雨迷蒙,山川淋漓,在他身后晕开一幅水墨长卷。
看清他容颜的瞬间,温雪瑰的脚步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轻风卷起,点点微雨绕过油纸伞的遮蔽,洇湿了女孩身上的白色旗袍。
无言的对视里,小舟渐渐行近、靠岸。
郁墨淮走下了船。
雨水未停,他却连把伞也没打。
温雪瑰几乎是想也没想地将油纸伞朝他那边倾过去。
他个子太高,温雪瑰不得不微微踮脚,仍不太够得着。
郁墨淮轻俯下身,从她手里接过伞柄,却仍是将伞朝向她的方向,将女孩遮得严严实实,并不在意自己半边身体露在外面。
他看了温雪瑰一会儿,才缓声开口。
语调似有无奈,又有丝缕深沉的眷恋。
“玫玫。”
“怎么又跑这么远。”
来苏城住了一周, 有山有水、有歌有舟。
可温雪瑰每每透过雨帘往外望,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直到此刻,郁墨淮靠过来的瞬间, 一股濡湿又清冽的檀木香沁入肺腑。
刹那间, 苏城缺失的那块拼图, 也被这缕气息弥补完全。
连带有淡淡愁意的烟雨,都变得温暖、明亮起来。
温雪瑰闭上眼, 觉得眼眶有些酸。
此刻才发现, 原来对他的思念已深入骨髓,像被丝线缠绕着灵魂, 不得喘息,不留余地。
良久,她才轻声道:“其实你不来, 我也马上就回去了。”
明明已经努力平复心绪, 可开口时还是带着淡淡的鼻音。
细雨溅落青砖,淅淅沥沥, 在脚边绽开清花。
有了这片不安宁的动静,她本以为能遮掩过去。
可郁墨淮, 仍是一瞬间就察觉到了她细微的情感变化。
他攥着伞柄的指骨, 稍稍用力了些。
随即,清朗眉眼低敛下来,声音也放得愈发温沉、柔和。
“你有去任何地方的自由。”
顿了顿,才自嘲般扯了扯唇角,又低声开口。
“我也有,想你的自由。”
两人并肩走过长长的古街, 渔民们穿戴着浅棕色的蓑衣斗笠, 行色匆匆, 与他们背道而驰。
玩闹的小孩被带回了家。卖糖葫芦的小贩躲在檐下,草靶子上“啪嗒”溅落亮晶晶的水珠。
少顷,他们寻了间茶楼雅室,相对而坐。
郁墨淮从腕上取下手表,拿起茶案上的丝绢,简单擦了两下水珠。
见温雪瑰眉眼低垂,并不与自己对视,他眸底便掠过一线幽黯。
自回国以来,他们也没有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温雪瑰没想清楚,他便给她时间。
说到底是自己理亏。
她当时有多少毫无保留的信任,如今大概就有多少难以接受的落差吧。
“不开心?”
郁墨淮轻声开口,打破了室内尘封的气氛。
“和我有关?”
他话音温沉,语调却依稀藏了一缕陌生的情绪。
温雪瑰也不知是否自己错觉,从这句话的尾音里,她莫名觉出点怯意来。
觉察到的一瞬间,她下意识摇了摇头。
面前的人是郁墨淮,声名在外的郁家家主,只有他让别人害怕的份儿,没什么事会让他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