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一岁,靠着给玲珑绣庄打样,挣得些许碎银。
苏掌柜是个好人,借给我们一处旧宅子,暂时栖身。
周彦很久才缓过来。他面容惨白,嘴唇干裂出血,整个人被打的半死不活,下半身伤口溃烂,无法愈合。
也幸亏他意识昏迷,我才能脱裤子给他清洗上药,否则以他那样的性子,怕是宁愿去死。
我把身上能当的东西都给典当了,所有钱都拿来给他买药。
自古净身之后的人,能撑过伤口感染活下来,也算是幸运儿。
我日夜照顾他,唯恐他死了。
熬药,熬粥,一口一口的喂。
后来他好不容易撑过来了,但整日躺着一动不动,跟死了也没区别。
我向来是不会安慰人的,而且从前就很怵他,但那个时候我说了一生之中最多的话,一边哭一边说,眼泪鼻涕一大把。
我说,死是很容易的事,但是就这么死了,阿彦哥哥能甘心吗?
我不信周伯伯是共犯,但我是女孩子,没能力伸冤,所以你要振作起来,好好的活。
周家蒙冤,大仇未报,我不准你死,阿彦哥哥你起来啊,俭俭陪你一起走下去可好?
你振作起来啊。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似是睡着了一般,没有给我任何回应,只有垂的眼睫,颤动了下。
周彦什么时候想通的,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日我从玲珑绣庄回来,他简单收拾了下,与我辞行。
「我把自己卖给安王府了。」
他变了,眼神平静,如一潭死水,漆黑不见底。
我结结巴巴道:「那,那我怎么办?」
他沉默了下:「你好好待在绣坊,以后,找个人家嫁了吧。」
我摇了摇头:「可是,我跟你有婚约......」
少年眸光一紧,嘴唇紧抿,身上有几分戾气:「你是不是蠢!事已至此还提什么婚约,从此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我永远不必再见。」
说罢,他看都没再看我一眼,拎了个包袱离开了。
我知道,那包袱里仅有一套换洗的衣服。
他是和牙行的人一起去的幽州。
大宁朝皇帝昏庸,一心沉迷炼丹问道,不勤朝政,宦官弄权,早就激起民怨。
这几年皇帝身子已经被各种「丹药」掏空,子嗣又单薄,仅有的小太子才六岁,被太监调教的不成体统。
宦官外戚干政,导致各路皇室蕃王拥兵自重,趁早割据了地方势力。
皇室宗亲,以幽州安王、并州楚王、豫南齐王、梁州成都王实力最强。
哦不,还有一位出了五服的广陵王,封地多山,养兵最多,火药武器充足。
安王并不是最出众的蕃王,但他血统最正,是已故洪宗帝最小的儿子。
所以周彦把自己卖给了安王府为奴。
他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
在他到了幽州一个月后,我就追了上去。
棣州,武定人士,三月入的府,倒是有一个改名叫长安的内侍。
他从府里闻讯出来,穿着青衣,身姿挺拔,少年风华。
那双淡漠的眸子,看到我后,倏的升腾起一簇火苗,怒气冲冲。
「你怎么来了?!谁叫你来的!」
我抱着包袱,怯生生的看着他:「我求苏掌柜帮忙找了辆马车。」
「阿彦哥哥,我只有你了,你在哪儿,秦俭就在哪儿。」
他是知道我的固执和蠢笨的,从前在周家犯了错,伯母罚我跪地三个时辰,我便一直跪着。
哪怕后来李妈妈拽着让我起来,我也会坚持说还没到时间。
伯母让我不许吃晚饭,李妈妈端来的饭菜放在桌上,第二天还是未动筷的。
为此周伯母总是说:「没想到这小牛犊子还是头小犟牛,比阿彦还要固执。」
周彦偶尔知晓,嗤笑一声:「又傻又蠢。」
我在周家四年,我的犟他很清楚。
所以他沉默了,最终咬牙切齿道:「秦俭,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不要后悔。」
然后他牵着我的手入了安王府。
安王府太大了,气派巍峨,飞檐千里,巧夺天工。
我也改了个名字,叫春华。
管事的孙嬷嬷常说:「小春华,把头低下来,不要用眼睛直视人,你能留在安王府实属不易,若不是你哥哥求了吴公公,吴公公大发慈悲,我是不会要你的。」
我知道,她嫌我笨,不够机灵。
可我觉得自己还是有点脑子的,我知道吴公公没有那么好心。
周彦,哦不,长安把攒了一个月的月例给了吴公公,曾经桀骜不驯的少年,低下了头,脸上堆满了笑。
他还承诺日后我们兄妹二人的月例,都会抽出一部分孝敬他。
吴公公是安王身边最得脸的太监。
我进了安王府,后院一隅,不见天日,也不见长安。
王府规矩森严,气氛紧张,我整日和一帮姐姐们埋头浣衣,半点不得偷闲。
我的头一低再低,因为姜嬷嬷和孙嬷嬷一样严厉,偷懒躲滑,寻衅滋事,会狠狠打板子。
她们不在的时候,姐姐们才敢放松片刻,闲聊抱怨几句。
话题五花八门。
老太妃身子又不好了,王爷重孝道,请人去京中寻了名医。
王妃出身世家,为人很严肃,重规矩,但也有世家女的大度,但凡王爷喜欢的女人,都愿意接纳。
青楼出身的如夫人却非常善妒,身边的婢女多看王爷一眼,都要被她狠狠抽耳光。
王爷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实则也好龙阳之癖,吴公公挑选过去服侍的小太监长的都很俊。
姐姐们大都相貌普通,也爱做梦——
「我要是有机会见到王爷就好了,说不定能被王爷看上,从此飞上枝头,再也不用洗衣服.......」
「你就不怕如夫人打你巴掌?」
「王妃都不过问,她一个妾室凭什么管这些,再说了打巴掌就打巴掌,反正比在这儿吃苦受累强,我的手都泡的裂开口了。」
「别做梦了,赶紧洗吧,洗不完饭也吃不上了。」
她们故事里的主子,我从来没见过,王府那么大,我连长安也很少见到。
我只能窥探到头顶那有限的蓝天,湛蓝湛蓝的,偶有成群的大雁掠过,也不知会飞去何方。
长安在吴公公手底下当差,是个给他牵马挑车帘的小厮。
冬天的水又冰又冷,我的手冻成了粗萝卜,肿的厉害。
顾不上别的,分发的衣服洗不完,连饭也吃不上。
每当这个时候,小雅姐姐拼了命的洗完自己的衣服,又来帮我洗。
她年长我八岁,对我很是照顾。
小雅姐姐的手满是冻疮,裂开了口子,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疼,飞快的搓衣服。
她说:「快点小春华,待会馒头都被她们拿光了。」
于是我们俩奋力洗衣,洗完她拉着我一路跑,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馒头和菜汤。
有时候馒头和菜汤也没剩下,芬玉姐姐会得意的从袖子里掏出两块酥饼。
「给,特意给你们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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